所新营村在东县城东南,距离仙人桥也就三公里左右。
上午十一点钟,早早请假去赶会的李琴,买了一箱方便面、一箱饮料,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所新营村大姐李香的家。
进家喝了杯凉白开水,稍祛暑热,李琴顾不上多歇息,就到门楼过道下的荫凉处,搬了把板凳,坐下和一帮妇女亲戚一起,一边聊天一边择菜,切菜……
乡下就这样,哪怕是来赶会做客,妇女们也会帮着做饭菜,老爷们儿则是在堂屋客厅里闲坐唠嗑。
几个孩子一点儿都不嫌热,满头大汗地跑着疯玩儿。
年龄大一些的孩子,则陪着大人们聊天、时而搭把手帮忙。
李琴、李香姐妹二人的娘家,在距离不远的二道沟村。起来当年李琴出嫁时,着实让街坊、亲朋好友羡慕不已,因为那个年代,能够嫁给一名国营企业的正式职工,而且还是县城的户口,意味着可以过上旱涝保收的富足生活,比农村强多了。然而谁也没想到,李琴还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守了寡。
几年前李琴的父母去世之后,她回娘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是因为太忙,二是不想受弟媳妇冯春梅的冷嘲热讽加白眼,只是偶尔逢年过节或者村里过会时,才去一趟弟弟家走亲,而且每次去,都要还弟弟一部分钱,再买些礼品,否则弟媳妇那张刻薄的嘴脸,不仅她受不了,姐姐和弟弟在场也会很难堪。
今年初春时还清了所有的债,李琴就感觉轻松了许多,再去走亲戚感觉腰杆都直了许多。
未曾想,如今又遇到了难处。
今天,李琴打算私下和弟弟李彬商量一下,如果温朔考上大学了,先从他手里借点儿钱——姐姐李香家境一般,刚盖了新房,儿子今年还要结婚,肯定是借不出钱的。
至于婆家这边,婆婆很早就去世了,十年前,公公承受不住儿子意外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伤心过度病倒,卧床半年后离世,再之后,温朔的姑姑就断了和他们家的来往。
李琴本就不多的亲朋当中,唯有弟弟李彬的家庭条件好,当初温朔父亲在世时,给李彬出主意借钱买了辆货运车,又帮他联系棉纺厂的货物运输业务,由此李彬开始发家致富。后来棉纺厂倒闭,李彬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他早已发展了很多客户,如今手底下养着三辆大型货运车,在二道沟村,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
人越来越多,院里也愈发热闹了。
忽然外面的大街上传来清脆的几声喇叭响,坐在门楼过道下的妇女孩子们齐齐向外看去,只见一辆崭新锃亮的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了院门外。
开车的,正是李彬。
坐副驾驶位的,则是李彬的妻子冯春梅,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做了拉直,化淡妆,脖子上戴白金项链,手腕上带金手镯,拎着一个精致的白色手包,穿着高跟鞋一步一摇地拾阶而上,满脸笑意热情地和亲戚们打着招呼,嘴巴甜得像是抹了蜜一样。
李彬紧随其后,梳着背头的他精神十足意气风发,腰上挂着bb机,还有一部手机。
大款范儿十足!
最后一个从车里下来的,是一个瘦瘦高高,长相白净的十六七岁伙子——他是李彬和冯春梅的儿子李聪文,也在一中就读,过完暑假就上高二了。
堂屋客厅里正在唠嗑的大老爷们儿,全都起身笑脸相迎,热情地招呼着李彬落座。
院子很,堂屋门又敞开着,所以客厅里的大老爷们儿和门楼过道里的妇女们,相互间还能聊上天。本来妇女聊妇女的,爷们儿聊爷们儿的,李彬和冯春梅两口子一来,似乎一下子就把妇女和爷们儿之间的聊天话题给拉到了一块儿。
也难怪,经济条件优渥的人,在这种场合下,似乎自然而然就会成为亲朋好友中的焦点。
李琴感觉有些不对劲,弟媳妇冯春梅今天和以往见到她时的鄙夷厌恶态度不同,多了些热络和亲切,并主动和她谈话,还关切地询问了温朔高考怎么样,将来作何打算。
因为还不知道高考分数,而且以往温朔学习成绩一般,虽然他言辞凿凿胸有成竹地自己能考上大学,还是本科,但李琴可以相信儿子,却不好当众出来,万一没能考上大学,岂不是要被人笑话嘛。所以,她只能实话实还不知道分数。落在亲戚们的眼里,自然猜测到温朔高考成绩不咋样,李琴不好意思出口——倒不是这些亲戚全都是那些势利眼,而是因为大家经常走亲坐到一起聊天,所以相互间的家庭成员状况,大抵上都有所了解。
高考,无疑是从平民百姓到社会上流人士之间,都会热衷于谈及的话题。所以提及高考,大家立刻来了兴致,谈起谁谁家的孩子今年高考,哪个邻居哪个朋友哪个亲戚家的孩子高考成绩应该不错……李香姑子胡俊英的女儿陈楠,也是第一高中今年的应届毕业生。
提到了陈楠,胡俊英脸上颇有荣光。
而在座的亲朋们,也不吝赞赏。
因为陈楠的学习成绩一向优异,考上大学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反观温朔,同样被所有亲戚们知晓,却几乎是一个反面典型,成绩一般,家庭条件也差,在学校里最好打架斗殴,偏生还常年累月风雨无阻地干着捡破烂收废品的没出息行当——寻常人看来,这已经注定了温朔一辈子没出息的命运。
大家问陈楠怎么没来,胡俊英,她本想让女儿花几块钱打电话查询分数的,但几个女孩子商量好,今天一起去学校查分数,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二姑,我表哥咋没来?”李聪文在家里找了一圈没见到温朔,便走过来询问。
李琴笑道:“他今天有事忙,就不来了。”
“他能有什么事儿忙活?”冯春梅露出疑惑的神情,继而不满地瞪了眼一脸失望的儿子,似嗔怪又似讥讽般笑着道:“二姐,你看看聪文这孩子,天天就想着找他朔哥玩儿,我每次都教训他,别和你朔哥似的,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打架惹事,将来没文化没文凭可不行!可聪文这孩子就是不听话,唉。”
“是,是。”李琴尴尬不已,别人温朔好打架闹事,一点儿都不冤枉他,但……
谁家的孩子不是宝?
李琴很生气,却又不能生气——还得找弟弟借钱啊!
但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李聪文显然对母亲这番话不满意,他哼声道:“朔哥从来不好打架惹事,他那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我们学校,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人,否则,他打了那么多次架,惹了那么多的事,怎么没有一次被处分,没有一次被叫家长?在一中,朔哥是大家的偶像,谁不敬佩他?”
这番话,让李琴忍不住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你懂什么?大人话孩子少插嘴!”冯春梅斥了儿子一句,旋即扭头对李琴道:“二姐,我是这么想的,朔高中毕业后,总得找份正经工作干,我和李彬商量过了,让朔到咱家的车队里跟车,跟上三年两年,就能学会开车,将来拿到驾驶证,做一个大车司机挺不错的。你是不知道,现在给我们家开大车的司机,一个月九百块钱工资呐,还不累,有货的时候就出车,没货的时候就在家里歇着。”
李琴愣了愣。
“这是好事儿啊。”李香在旁边插嘴问道:“跟车给多少钱?”
“管吃管住,有老司机师傅带着教开车,不给钱的。”冯春梅起这种话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反而一副慷慨的模样,道:“总比去驾校学驾驶证花钱强吧?再了,跟车学到手的,除了开车的本事,还能学会很多修车的手艺呢。”
“这……”
旁边的妇女们,包括屋内的大老爷们儿,都觉得冯春梅这话得不合理,大家又不是傻子,谁不知道跟车的年轻人能学开车,可是累啊,脏活累活儿都得干,工资也少。
少,也是有工资的啊。
哪儿有不给钱的?
冯春梅继续道:“这两年,一直都有亲朋好友找上门,希望能让家里的孩子到咱家的车上跟着,可是李彬一直都自己跟一辆车,我他雇个人不就行了嘛,当老板了就别受那份罪了,可他啊,非自己跟一辆车占住了,给朔留着。二姐,我这人有啥啥,让朔跟车虽然是件好事儿,可是,也得让他做好吃苦的准备,学本事嘛,哪儿有不吃苦的?再了,咱们自己家的车,让朔跟着,还得让他抓财务呢,跑一趟长途,来回过手的运费最多时有两万多,你,如果不是自家亲外甥,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做?”
这番话得合情合理,还把亲情拉了出来,表达了对温朔的重视、信任和关照。
冯春梅早已摸准了大多数人的心态,但凡打出亲情牌,再表现出自己是如何的好心好意,那么,纵然明显占便宜,对方多半也不好意思拒绝,只能答应下来。
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如她所料,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至于工资的问题……
外甥和舅舅之间,谈钱那不是见外了嘛。没听他妗子嘛,信任,照顾温朔,就算是不提工资的事儿,以李彬和冯春梅的财力,还能亏待了亲外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