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正十四年八月中秋这一日,周进和张诗韵前往兴隆街,和便宜父亲周大福、继母赵欢及弟弟周益共进晚餐。
周进刚穿越过来时,继母赵欢看他百般不顺眼,生怕家中万贯家产,被周进这个嫡长子分了去,但如今,周进跻身于高官显宦之行列,对家中这些资产,便不怎么看得上眼了。
这让继母赵欢心中悔恨不已,若是不分家,周进这厮赚来的银子,周益也能占据一半,现在却连一个铜板的便宜都不能占了。
她只能央求周进,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好歹给周益寻一个好位子,若是周进明年再度乡试落榜,是不是也可以买一个官做,借此步入官场?
赵欢心想,都是老周家的种,是同一个锅勺里养大的孩子,周进可以平步青云,难道周益就不能平步青云?说不定周益读书不行,但差事办得好,也能捞到一个爵位哩。
周进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周大福虽然对妻子赵欢很宠爱,但在子女的管教上,却很有发言权。周益未来如何安排,周大福都还尚未说话,自然不需要周进提前操心。
周进倒是感觉自己有些对不住老弟周益,他已经收用了贾探春、贾惜春二人为滕妾,甚至还让王熙凤给他生下了一个宝贝女儿,这样一来,原本属于周益的那份姻缘便没有了,他不可能再像红楼原着一样,娶贾琏的女儿贾巧儿做妻子了。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感,周进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一连向弟弟周益敬了好几杯酒。众人都以为这是因为周进临别不舍的缘故,倒也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
周进也鼓励弟弟周益,一定要发奋攻读,争取在明年的顺天府乡试中,一举得中。
在官场之上,有没有一个举人以上功名,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呀。
对于便宜父亲周大福,周进则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把城外的田地,能卖掉就卖掉,即便卖不掉,也不要常住城外周家大院了。
“你是说,女真鞑子还会杀过来?”周大福有些紧张地问道。两年前女真诸部入关,在北平城下烧杀抢掠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是真心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周进虽然知道此事确凿无疑,但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满,他要敢言之凿凿地说,女真诸部还将入关侵袭,岂不是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人的威风?
到时候一顶顶诸如投降派、高级黑、恨周帮之类的大帽子扣上来,即便没人治他的罪,但少不得也要被人喷上一阵口水。
他何苦来哉?
因此,面对自己这位大嘴巴父亲,周进只能把话说得含含糊糊,“九大边镇的实力还是比较强的,正常情况下,应当能确保拒敌于国门之外。但俗话说得好,有备而无患,你们还是常住城里好了。”
周大福虽有些犹豫不决,他还是觉得住在乡下周家大院更为宽敞舒适一些,但他的老婆赵欢却更喜欢住在北平城中,如今有了周进这句话,她便不怕丈夫和她唱反调了。
她赵欢就凭一句话,便足以堵住丈夫周大福的那张嘴,“你一个做父亲的人,都不肯听从儿子的建议,你让其他下属,又如何肯听从你儿子的指示?你这不是故意损害你儿子的威信吗?”
在酒桌上,周大福听到这句话后,果然不敢再说什么了。比起是否住得宽敞舒适,他更在意儿子周进的仕途发展。
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岁,就成为了一府父母官,再过一二十年,岂不是有望成为朝廷封疆大吏?
想到这里,周大福就感觉浑身发烫,激动得难以自已,以至于他喝酒没有分寸,很快就醉得晕倒在地了。
好好的一次团圆饭,就这样仓促而散。
这一天,薛宝钗去了薛家,韩雪去了锦乡伯府,贾探春、贾惜春分别回到了荣宁二府,都是赶着和娘家人吃中秋团圆饭。
张诗韵则要更加繁忙一些,她和周进从兴隆街吃过团圆饭回来,又拐进了万柳巷,看望兄长张诗卿、张诗兴和庶妹张诗瑶,周进则独自返回桃花巷,内书房中还有一些绝密的文字资料,需要他亲自收集整理。
正忙得不亦乐乎间,周进突然听到下人汇报说,有一位客人上门求见。
周进感到有些不耐烦,他对门房陈小默说道,“不是都说好了吗?除非朝廷三品以上重臣,或者公侯伯爵以上爵臣,其他人都只需要留下拜访名贴即可,若是真有事情,我再打发人去请也不迟。”
倒不是说周进一发达就忘了本,而是他即将南下,许多人都想借此机会,请他吃一顿饯行酒,或者送一些临别赠礼,以此碰瓷套近乎,这些虚头巴脑的人情,周进可不想认。
他此去松江,需要大刀阔斧闹革命,平白无故欠下这么多人情,以后工作中涉及到利益冲突,他是翻脸还是不翻脸?
若是翻脸,众人便会说他白吃白喝,拿了钱不办事;若是不翻脸,工作还怎么推动得下去?
江西粮道贾政困在人情网中,尸位素餐,无为而治,以至于被言官弹劾,此乃前车之鉴,不能不防啊。
既如此,他便干脆闭门谢客,也省得南下任职以后,受到北平这边太多掣肘。
陈小默却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他他,他说他是海兰珠姨娘的人。伯爷先前有过吩咐,说是诸位夫人、姨娘的娘家人来访,可以直接通禀。”
“海兰珠姨娘的人?“周进有些怀疑道。海兰珠姨娘不是在邢州白家村吗?白夫人回去后,将带着诸位姨娘和通房丫头们先行一步,前往齐鲁行省德州府等候,届时汇合在一起后,再坐船共同南下。
这个时候,海兰珠姨娘应该在前往齐鲁行省德州府的半路上,她这时候派人过来,究竟是因为何事?难道是因为房中诸多妇人,背着自己闹起了矛盾不成?
白秀珠虽然胸大无脑,是一个美丽花瓶,在管理内宅之事上没有什么经验,但她身边有平姨娘帮衬,做事极为公允,又有王熙凤这个精明能干之人,给平姨娘出谋划策,按理说不应当闹出什么乱子才是呀?
及至看到客人进来,周进才大吃一惊,原来是自己想叉了。
此人一身牧民袍服,身材魁梧,面容刚毅,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露出宽阔的额头和浓密的眉毛。
他双手结实有力,手指粗长,一看便知是擅长骑射之人。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草原特有的气息,那是混合了马匹、草香和阳光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辽阔无垠的草原和奔腾不息的马蹄声。
这怎么可能是海兰珠姨娘从邢州府那边派来的人,这分明是海兰珠姨娘在北方草原上的娘家人呀。
这时候,来人向周进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小人见过周伯爷,我家主人让小人带来一封书信,说是伯爷看了信后,便会明白一切。”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了上来。
周进不敢怠慢,连忙将书信接过来,打开观看。
书信中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说听闻妹妹生下了孩子,特意派人过来道贺,并送上了一份贺礼给妹妹,希望大人能够转交,并请多加照顾。
信中还提到,他们近期忙于准备粮草,集结牧民,不能抽空亲自前来,还请大人体恤,云云。
在这封书信中,没有提到海兰珠和周进二人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亦没有落款,显然是担心这封书信被人截留之后,从中发现端倪。
“你家主人是谁?”周进询问道。
“禀告伯爷,我们家主人是科尔沁草原部落首领吴克敬。”来人答道。
科尔沁草原部落首领原本是吴克善,他在紫檀堡遇难之后,首领之位落到了他弟弟吴克敬头上。
吴克敬曾经被兄长吴克善压得死死的,一点冒头的机会都没有。
女真诸部和草原部落联姻,那些漂亮一些的女真八旗贵女,大都进了吴克善大帐中侍寝,落到吴克敬手上的姑娘,却都是一些姿色平庸之辈,他心中有气,只是不好发作而已。
现在吴克敬咸鱼翻身,摇身一变,成为了草原部落首领,原本属于吴克善大帐之中的那些貌美妇人,向来对他不辞颜色,都懒得拿正眼瞧他一下,如今却巴不得天天簇拥在吴克敬身边,期待着他的宠幸。
吴克敬享受到了“你站在万人中央,感受那万丈荣光”的快感,他对于杀兄仇人周进的恨意,便无形中淡化了许多。
及至听说妹妹海兰珠,被大周朝皇帝赏赐给了松江伯周进,还生下了一个儿子周顺,吴克敬的心思便越发活泛起来。
多头下注,才能永葆家族富贵,松江伯周进这里,应当提前示好,以后万一他吴克敬在北方草原上混不下去,还可以南逃关内,不用担心没有人照拂了。
因此,他在这封书信中,提到草原部落正在集结人马,暗示今年秋冬时候,女真诸部极有可能再次联手草原部落,向大周朝发动战争。
吴克敬意在提醒周进注意个人安危,可千万不要被女真诸部给捉住了。
周进炸死了后金贝勒多尔衮和年轻悍将鳌拜,双方可谓仇深似海,他要是被捉住了,怕是要被后金高层扒皮抽筋。
虽然周进自己也能猜测道,后金军队极有可能再度入关,要不然他也不会急忙南下。但吴克敬写信过来,毕竟也是他的一份好意在里头。
周进看了来人一眼,郑重谢道,“你们家主人有心了,代我向他问个好。告诉他,我即将南下担任松江知府,海兰珠姨娘也已经提前出发,今后若是有事来寻,可直接派人到南方联系。”
那名草原汉子点了点头,说道晓得了。随后,他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袋,奉送到周进面前,说道,“这是我们家主人送给妹妹的一份见面礼,还请伯爷代为笑纳。”
周进打开布袋一看,疑惑道,“这些都是珍珠?”
来人说道,“是是是,伯爷真是好眼力,这里一共有十颗东珠,此乃女真特产,天然形成,殊为不易,无论是在草原上,还是在北平城中,都价值不菲。”
周进把这些东珠从布袋中拿了出来,仔细瞧了一回,其质地圆润硕大,色泽晶莹透澈,确实属于上佳饰品。
“你们家主人有心了,这份礼物,我一定会全部转交给海兰珠姨娘,作为她的私房钱使用。”周进承诺道。
“不过这些东珠,都是后金特产,女真诸部也不会白白地赏赐给你们家主人,总得换回一些东西才有可能吧?”周进询问道。
“伯爷猜得不错。”来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后金那边时常拿这些东珠,从草原部落手中换取马匹,从晋省商人手中换取粮食、药物和铁器……”
周进心中暗骂道,“这些吃里扒外的奸商们,真是可恨至极。”
但他转念一想,商人本就逐利而生,一旦有适当的利润,他们的胆子便大了起来。
正如上一世,某个伟大思想家所言: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他们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润,他们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们就开始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他们敢践踏一切公开的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可以冒着被杀头的危险。
女真诸部只要手中掌握有大量东珠,就不怕没有大周朝的商人躲开关卡,深入草原深处和他们做生意。
“看来去了松江府之后,得想个法子,大规模推广珍珠的养殖了,珍珠价格打下去,东珠的价格自然起不来,也算是斩断了后金的一只手臂。”周进心中思忖道。
因天色将晚,周进便没有留下他吃酒,而是打赏了他五十两银子。此人弯腰鞠躬,拜了一拜,便匆匆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