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门。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棋盘街上一座酒家的二楼中,郭房正临窗而坐,凭栏外眺,大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多有列队兵士、挎械差役穿行其中,不远处是庄严肃穆、气象森严的大明门。
自与王宁嫔密会后,郭房得到了大部分问题的答案,了解了该他了解的通盘布局,也知道了自己在今次事件中的角色和任务,从理论上已经说圆了各方参与者的立场和动机。但仍有三个问题困扰着他:一、背后谋划一切、主持全局是朝中哪位重臣;二、为何与他正面接洽者不是那位重臣反而是王宁嫔;三、黄绾在这当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知道越多,想得越多,越觉得不踏实,为求心态平衡,自我宽解,只好归结于事情重大,难免引起心神不宁。
五城兵马指挥司,隶属兵部,分中、东、南、西、北五个衙门,其主要职责为巡查、维护京师的日常治安。京师内外除皇城,皆为其辖区,五个衙门画境分管。身为兵部右侍郎的郭房正好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直属上司。
近来连着几日京城内发生数十起盗窃、凶杀案,凶徒手段狠辣、来去无踪,受害者以富户为主,个别官员受到殃及,累积伤亡人员达两百余人,损失钱财折合白银足有上百万两。其中一晚,同时发生了十一起,整合现场遗留线索及当时身在远处的几位目击者描述得出,凶徒人数至少有十人,分头行事,少则一人,多则不过五人。其中一起,凶徒单枪匹马在城北作案时遭遇守卫皇城的上二十六卫之一的府军后卫,一个人一杆枪电光火石间杀伤了整队十二人,仅有一人幸存,领队的付平也被当场格杀,他的武功在整个府军后卫中都排的上号。天子脚下发生如此惊天大案,市井惶惶,朝堂震惊。
五城兵马指挥司承担首责,郭房同样责无旁贷。他顺势向内阁建议,为免打乱上二十六卫正常运转,生出其它不必要的祸端,从三大营中调拨精兵,与五城兵马指挥司共同巡查、维护和防范;凶徒身手不凡、来路神秘,莫说寻常差役,就是训练有素的卫士都难奈其何,需成立一个有针对性的临时缉凶机构,直接向朱厚熜和内阁负责。得了能人指点后的郭房,在整个建言的过程中很好地掩饰了他不善说谎作伪的短板,建言内容有理有据、逻辑通顺、细致周全,当场就得到了朱厚熜和内阁的一致认可。随即下令从五军、三千和神机三大营中各调拨三千精兵,连同五城兵马指挥司差役,统一交由郭房指挥;临时缉凶机构由锦衣卫另一位指挥同知包锋执掌,一个形貌敦厚、武功高强、行事干练的壮年男子,同时也是陆炳的亲信、陈寅的好友。
文华殿。
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从里到外足有百名宫人正在准备朱栽壡的诞辰宴席。
主管者是名中年内监,名叫杨杰,熟练地将笑容挂到面上,稍稍躬身,道:“黄大人你来早啦,距太子爷诞辰宴尚有一个多时辰呐!”
黄绾恭敬还礼,道:“太子殿下诞辰宴可不是寻常酒宴,老朽不敢怠慢,特意提早过来。”
“黄大人有心了。”杨杰指着黄绾手中一方木质常见、样式普通的木盒,“这是……”
“这是老朽给太子殿下的诞辰贺礼。”
“哦,给太子爷的贺礼。”杨杰打着查验的幌子,以满足自我的好奇心,“可否让咱家过过目?”
“理当如此。”黄绾打开木盒,双手递上,“这几本书都是先师阳明公生前潜心所着……”
“黄大人这份贺礼倒是实在。”杨杰寻了个话语间断的空隙出言打断,眼里透出一丝不屑,“咱家还要为太子爷准备宴席,失陪了。”叫过两名模样机灵的少年内监,“你们两个带黄大人去偏殿等候吧,务必伺候好黄大人。”着重突出了“伺候”二字。
“奴才遵命。”
黄绾心知肚明,所谓伺候,实为监视,躬身作揖,道:“多谢杨公公,有劳二位小公公。”
依黄绾官职及朱厚熜对他的赏识程度,他是没有资格成为皇太子的授业先生的。王守仁门人遍布八方,其中有一位颇为杰出的嫡传弟子姓聂名豹,时任兵部左侍郎,文韬武略、品性操守皆不逊黄绾。当徐阶还是少年人的时候,就结识了已有功名在身的聂豹,仅初遇交流,就受益匪浅,对聂豹的博学品性深深拜服,欲约为师生,被聂豹婉拒。二人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若干年后,徐阶探花及第,授翰林院编修,二人成为了同僚。徐阶不光有读书的天赋,还有做官的天赋,在宦海磕碰沉浮多年,晋升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成了阁臣。但他对聂豹一直铭记早年恩情、注重长幼礼法,公开场合称“聂大人”,私下里称“聂先生”,自称“学生”。一年前出于好意,欲举荐聂豹为皇太子的授业先生,往小了说是为聂豹个人增添荣誉,往大了说是间接在帮着弘扬阳明心学,王守仁的嫡传弟子成了皇太子的老师,对推动阳明心学的传播不言而喻。又一次被聂豹婉拒,并把这份殊荣让给了黄绾。后者早过了万丈雄心的年岁,本也无意于此,因郭勋案四处奔走、一筹莫展,想着成为皇太子老师可时常进出宫城,说不定就能多一分救人的机会,于是就应允了。夏言素来敬重王守仁,对黄绾也是赞不绝口,“才学渊博、品性高洁”这是他对黄绾的评价。听闻徐阶举荐,他也发声支持,就这样黄绾顺利的成为了皇太子的老师。只是让黄绾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份本以为有益的差事,不仅没能成为助力,还成了他人生的转折。
晚年遇转折,多为凄凉。
夜幕降华灯上,数以万计的宫人、侍卫一如往常,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乾清宫,朱厚熜和曹端妃正在朝云暮雨,前者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雄风,经久不衰。陈洪带着四名内监及杨金英等一十二名宫娥静静恭立在房外,随时等候着房内之人的召唤差遣。黄锦出宫前找到了陆炳,表达了不详的预感,所以陆炳亲率数百锦衣卫镇守在乾清宫外的各个通道、宫门、角落,飞鸟不入。
坤宁宫,四名宫娥服侍着方皇后卸妆更衣,朱福婵心不在焉地捧着一本《女诫》,一双莲足不停更换摆放姿势,一对妙目不时偷望方皇后。
文华殿,大殿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与冷清的气氛很不相称。堂堂皇太子诞辰酒宴,为何会这般冷清?因为朱栽壡拢共就邀请了四位朝臣,结果只来了黄绾一人。堂堂皇太子诞辰酒宴,多少朝臣想来还没地来,结果能来却不来,这又是为何?朱栽壡年纪虽小,气量却不小,尽管很失落,但受邀之人未到齐,就不下令开席,端坐静待。
钟粹宫,王贵妃伏案临帖,素来心境恬淡、静如止水的她,此刻却心神不得集中,莫说把握名家墨宝之神,连形都相去甚远。
景阳宫,针线之于杜康妃一如画笔之于顾恺之,一朵出泥不染的芙蕖在她那灵巧的柔荑下初现神韵。然针尖扎破了手指,本该是粉红的花瓣变成了鲜红。
咸福宫,一盏孤灯映出一道清瘦的孤影,长年累月的端坐让卢靖妃养成了固定且不差分毫的坐姿,佛珠在带茧的右手拇、食二指中不停循环滚动,泛白的双唇小幅开合。
启祥宫,王宁嫔坐立不安,借酒定神,越饮越清醒,越饮越焦躁。
皇城外,包锋带着数十位精挑细选出的高手围追堵截一伙同样高来高去的神秘高手;上万兵士、差役在郭房的指挥下进退如乱流,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凶徒没拦到,成功拦住了夏言、严嵩、徐阶的去路,俨然一副帮倒忙的架势。
奉天观,丹炉内火势熊熊,丹房内烟雾腾腾。陶仲文与黄锦隔炉对坐,前者念念有词,时而抛洒粉末,时而投掷奇物,时而双手结印;后者闭目展臂,双掌对炉,一股无形的雄浑真气如滔滔江水,激越澎湃地涌入丹炉,重达千斤的丹炉微微晃动,不住发出嗡嗡声。
皇城,设有警戒铜铃七十二枚,遍布全城,以不同的敲打节奏传递不同的信息。自东安门内第一枚铜铃发出急促清越的敲打声后,不到片刻钟,七十二枚铜铃齐齐发声。数以万计的皇城卫士耳闻级别最高的警报声,却不见异状发生,大小眼互瞪,纳闷无比。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皇城卫士的,尤其是有品阶的指挥官,他们深知情况不明时绝不能轻举妄动,大声呼喝维持秩序,令手下众人提高警惕、原地严阵待命。但规模大了,免不了有滥竽充数之人,所以多处地方还是出现了小骚乱。有这么一些人,优缺点分明,有能力也有责任心,但性子急脾气冲,稍有不顺心就火冒三丈、动手打杀,比如说金吾左卫的千户董飞鹏、府军卫的千户李栋梁、羽林前卫的百户张辉等等。就拿董飞鹏来说,经他呼喝之后,手底下大部分卫士都恢复了镇定,少数卫士或因经验不足、或因心理素质差等原因,乱了方寸未奉指令,董飞鹏一怒之下二话不说亲手将这些人当场斩杀,以儆效尤、以立其威。这是带兵之人惯用的手段,通常情况下都能起到很好的震慑效果。这一次却例外了,人群中忽然传出一道喊声:“他就是刺客!董飞鹏就是刺客!”边喊边跑,快速扩散,不知情的人把注意力放在了喊话内容上,忽略了喊话者是谁、是否认识。董飞鹏暴跳如雷、怒火攻心、丧失理智,朝着喊声冲去,对本就身在原地但挡了路的无辜之人无不痛下狠手。此举在他人看来,除了残暴,还有计划败露后恼羞成怒、杀人灭口的嫌疑,当即遭到了很多人的反抗,场面顿显混乱。这里一声“抓刺客”,那里一声“有人造反”,皇城虽大,但这样的状况只要有那么两三处,然后就会像瘟疫一样快速蔓延开来。
宫城,锦衣卫居中镇守,府军前卫从旁策应,腾骧左卫、腾骧右卫、武骧左卫、武骧右卫分守四方,三千营紫金军、五军营明甲军、神机营红盔军巡视其中。遍布宫城的三十六枚铜铃齐齐敲响,不疾不徐。这里的戒备等级更高、侍卫素养更好,不用上司下令,一个个主动抖擞精神、提高警惕。宫城内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唯独三个人例外。朱厚熜受药物催发超常发挥,待药力耗尽,疲累至极,搂着同样筋疲力尽的曹端妃沉沉睡去,如死猪一般,连近在床前的打斗都未能把他们吵醒。朱福婵好不容易等到方皇后入睡,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内监服侍,怀揣令牌,轻轻一纵就越过了坤宁宫的院墙,脚一沾地,铜铃声即起,她很清楚铜铃声意味着什么,不急反笑,没心没肺地抚掌道:“太好啦!不用出宫也有热闹凑啦!”冷清的文华殿,气氛沉闷紧张,一直双眸半闭的遮面女官睁开了眼,精光隐现,跨前两步,来到抬手可护朱栽壡的位置。黄绾清晰地感受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得凌厉气机。
钦天监,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夹谷清立身观星台,仰望星空。先瞠目后张口再颤身,掐指推算,喃喃自语:“荧惑守心,八星齐现,帝星闪烁,七星争辉……老夫一生观天,何曾见多这等怪象?古籍上亦从无读到过类似记载……闪烁者明灭也,明灭!”夹谷清惊骇过度,心惊胆战,头昏脑涨,险些跌倒,发疯似地吼道:“星盘!快拿星盘来!”凭空刮来一阵大风,湮没了他的吼声。大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层层黑云,遮没了满天星辰。
郭房耳闻铜铃声,眼望大明门,心下暗道:“王贵妃和夏言果真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