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燕闻声侧目,见来人瘸了一腿,身缠绑带,有些面熟,稍作回想,正是那日途中巧遇的窦智武,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类小人物的,心下暗道:“这家伙命可真大,那么多大高手都没能活着从黄岗梁出来,居然让你这么一个三脚猫功夫的人给活下来了,看着伤势也不重,真是祖坟冒青烟呐!”
慧痴见人行动不便,急急上前搀扶,关切提醒道:“施主小心!”
“多谢小师傅!”窦智武在慧痴的帮助下稳稳坐上方才试手的大石,问道:“董方兄弟怎么就你一人,宫野兄弟和梁云兄弟呢?”见东方燕冷面缄口,不予任何回应,他也不以为意,微笑以对,笑着笑着眼眶竟湿了。他长的并不好看,甚至还有些难看,但这一刻,他的笑容是那么的好看,发自内心的笑容永远是最好看的。
短短数日几度生死,以尸山血海为伴,每时每刻受死亡的阴霾包裹,目睹着成片成片相识之人倒在面前,躺在血泊中。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开膛破肚,有的并未当场咽气……各中感觉只有真正经过战场的残酷与可怖的人才能明白。如窦智武这般层面的人,能够活着从黄岗梁出来,足够他吹嘘一辈子。但他宁可不要这样的资本,看似光彩夺目的荣光,他只希望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他是幸运的,因为他逃出生天了;但他又是不幸的,因为可怕的梦魇并未就此结束,或将终生相伴。而今再见相识之人,恍如隔世,百味陈杂,倍感亲切,倍加珍惜,在这种感觉面前,态度的冷热实在是微不足道。
窦智武稳了稳心绪,问道:“董方兄弟可是在找东方大侠?”
“嗯。”东方燕依旧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窦智武道:“在下倒是知道一些有关东方大侠的事情。”
东方燕闻言一凛,一扫冷淡,大为动容,急声道:“你知道我爹在哪里?”情急之下道出真实身份,但这都不重要,父亲的生死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董方东方,原来如此。”窦智武与东方燕三人初见时就瞧出端倪,然女子为求方便,扮作男子行走江湖再是正常不过,他也就看破不说破了。
“废话少说,我爹他现在人在哪里?境况如何?”东方燕有求于人,不改跋扈本性。
窦智武性情大度,体谅对方忧父心切,不予计较,将之前罗信义落单受困,东方明日、梁靖、无了、沐林、沐炑出手相救,以至一并遇险受困等情况如实相告。
“那后来呢?我爹他们脱困了吗?”
窦智武欲言又止,他并未亲见东方明日等人的最后结局,但在那等凶险的情形之下生机渺茫,又不想打击东方燕,便摇头道:“后来如何,在下就不知道了。”
东方燕听出弦外之音,双眸黯淡,失魂落魄,脑中出现一片空白。短暂的失神后,一颗心出现莫名的悸动,妙目暴睁,重焕光彩,锐声呼喝:“不可能!我爹绝不会死!”腾身而起,提剑向北。
慧痴听得分明,这当中还有无了,向窦智武匆匆施了一礼,急忙跟上,边跑边喊:“施主等等,小僧随你一道去!”
迎面驰来两骑,为明军兵卒,心急如焚的东方燕可顾不得这些,二话不说纵身而起,双腿分踢,一举将二人踢落马下。身子一拧,稳稳落到其中的一匹马背上,扭头再看,慧痴怔立原地,呆望大马,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马!”
慧痴为难道:“小僧不会骑马。”
“笨死了!”东方燕一把将人拽起,随手丢到身后马背,“抱紧我!驾!”扬鞭策马来的太快,慧痴准备不足,险些坠马,急忙双手环抱柳腰。
骏马疾驰,耳畔风声呼呼,慧痴闻到了一缕似有若无、时断时续的淡淡香味,感觉怪怪的,闻着又很舒服,令他暂时忘却了备受煎熬的后腚。少女体香于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窦智武望着消身在夜幕中的二人一马,摇头叹息。待到其他明军闻讯赶来,人和马早已不知所踪。
对于梁竦的到来,鞑靼六部是有所准备的,萧正阳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他们的部署,使得这一支本该在意料之中的兵马成为了改变整体局势的关键一环。
梁竦文韬武略,谙熟兵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但他能成为先锋官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的才干,而是出于中路统帅的私心。
所谓私心,当然不是提携之心,目的有两个,探路和挡箭牌。前方若有埋伏,梁竦所率的先锋军自然首当其冲;战事若有不利,就算不能把全部责任推到梁竦身上,至少也能多一个分担者。
梁竦很清楚上司的不良用心,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担起了这份责任,他从来都不惧怕承担责任。其实他并不赞成出兵,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让他觉得事有蹊跷。既然没权作决策,那就尽量把上司们的错误决策往对的方向做,派遣先锋军进行探路是非常有必要的。换个角度理解,上司的自私之举,也算是变向地解决了他人微言轻、建言无门的苦恼。
梁竦勒缰驻足,目睹着本是葱葱草甸、茫茫林木而今被僵硬破碎的尸体和干涸凝结的血液所取代的黄岗梁,不胜唏嘘,怅然长叹。纵情一慨后,就该安排正事,将仅有的六千人马分作三拨,一拨占领周边高地,以作监视防备;一波入山收尸,不管敌友,一应就地掩埋,入土为安;第三拨是一群受过特别训练的兵种,名为“夜不收”,主要的职责是哨探和侦查。
将令严谨,兵士得力,上下一心,进展顺利。梁竦很快搜罗到不少重要情报,根据这些情报,独坐一边,默默推敲盘算:“鞑子化整为零,少则千百,多则万余,看似散乱实则严谨地散布于各个要隘。这等布置,我朝三路大军若进,免不了一场大战;若退,鞑子主动出击的可能性不大。我朝三路大军本就是揣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来的,鹬蚌争斗的时候渔翁没有赶到,争斗完毕了,也就没有赶来的必要了……近来蒙西、辽东二地的他族隐有异动,因鞑子太过猖獗,反让人忽略了他们。无为教、中原武人、鞑子、我朝军马、蒙西、辽东……武人相争,鞑子得利;若是我朝和鞑子相争,得利的就是蒙西和辽东……蒙西、辽东会是最终的受益者吗?多方势力,盘根错节……不对,应该说是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有序叠加,在这背后一定还隐藏了神秘的幕后推手!能把这样六方势力玩弄于股掌间,这个幕后推手可不简单呐!会是何方神圣呢……墨烟海?很有这个可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丸在其下也!六方势力,皆为棋子,此战一开,天下大乱,万民荼毒!不行,万不可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阻止!”
梁竦疾书三道行文,命亲信连夜呈报三路大军统帅,文中直抒己见,详述推测及各种可能,直言其中利害,建言回兵。
“启禀将军,捉到两名奸细!”
子时夜半,梁竦正于营帐内埋头苦思建言不成后的应对之法,被一名匆匆入帐禀报的兵士打断了思绪,稍作沉吟,道:“带进来!”
“是!”
所谓奸细,不是别人,正是东方燕和慧痴。二人马不停蹄骑行至黄岗梁外围,被明军执勤暗哨发现,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让人当奸细给擒住了。
梁竦没有因为来人是女扮男装的少女和十来岁的小沙弥而放松警惕,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深夜来此?”
“哼!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东方燕梗脖昂首,既是不屑一顾,也是凛然不惧。慧痴看着对方既是明廷军马,应不会加害于己,本想作答,见东方燕这般姿态,陷入踌躇,不知该不该答话。
梁竦摆手拦下正欲呵斥的左右兵士,威严的目光落到了慧痴身上,问道:“小师傅是哪座寺庙的弟子?”
习惯使然,慧痴欲合十发现双手被缚,改作躬身,张口欲言,见东方燕不改梗脖昂首的姿势,稍作迟疑,如实作答:“小僧法号慧痴,为嵩山少林寺弟子。”
“师承何人?”
“家师法号无了。”
“她呢?”
“这位施主……小僧失礼了,至今竟未请教施主名讳,不知施主该如何称呼?”
东方燕哭笑不得,若非双手被缚,慧痴的小光头免不了又要挨巴掌。
“小僧不知这位施主名讳,只知道这位施主父亲的名讳。”
“她父亲叫什么?”
“东方先生。”
“姓东方名先生么?”
“不是、不是,‘先生’二字只是小僧对东方先生的尊称,东方先生姓东方名唤明日。”
“东方明日。”
“正是、正是。”
梁竦不置可否地盯着二人,直看得二人浑身发毛,东方燕正欲叫嚣壮胆,却见梁竦忽然放声大笑,命令左右:“松绑!”二人被彻底搞蒙,茫然互视,莫名其妙。梁竦笑骂道:“小丫头,真不记得我了?”东方燕看似硬气,实则还是有些畏惧的,藐视是为了掩饰不敢正视,听到这话才壮胆直视,甚是眼熟,很像一个人,脱口而出道:“梁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