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黑,就像是九十九步到一百步之间的距离也总是最遥远。
因为人们根本不知道,现在这个样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等待,最漫长最无趣的事莫过于等待,等待实在是一件太耗心力的事情。
而这里的人,已经等了足足两天了。
第一天,她们在等葛中离,然后在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知道他回不来了。
第二天,她们在等洛卿云,第三日的天还没有亮,人也还没有回来。
在她们眼里,金刀门就像是一头只进不出的貔貅,贪婪地吞噬着眼前看到的一切,不管什么人进去了,就很难再出来。
有些人避之不及,而有些人却偏偏硬是往里面跳。
门外的雨,淅淅沥沥。
檐下的雨滴进了门前堆放的瓦瓯里,瓦瓯中蓄下的水有多有少,高低不平的水面被隐约间敲击出了一声声的宫商角徵羽。
长安城外,渭水东竭。
渭城朝雨浥轻尘,可这却并不是别离,没有要送别的故人。
青栀在屋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每次经过葛中离面前的时候,故意把脚步声踏得嗒嗒作响,顿上几步,再一扭头地走掉。
葛中离虽然坐在竹椅上,可他却如坐针毡,手中紧紧攥着那把追魂枪,现在他回来了,剑与枪也本该互归原主,能拿枪的时候,他通常不会选择剑。
他得坐着,不论多么坐不住。
因为这屋子里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已经足够令人烦闷,他不想再多添搅扰。
只有白芨一个人,看起来并不着急,她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抚琴,抚了整整一夜的《乌夜啼》。
一直不断重复,重复。
夜啼,夜啼,寒鸦夜啼,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昭示?
当年后汉何宴的女儿听到寒鸦啼声,认为是预兆被囚禁的父亲即将得到释放,因而作了此曲。
乌夜啼,昭示的是自由。
门外的雨下了一整夜,这种时候,她无暇消受小楼一夜听春雨的闲情,只有这琴声才能让她感到片刻的安宁。
“姑娘昨儿个天刚亮就走了,今儿个天又快亮了也还没回来。”
青栀突然停住了脚步,可是她说的话,分明比她的脚步声还让人心烦意乱。
她记得,昨天才听洛卿云说过,但凡去了金刀门的人,若是十二个时辰内还回不来,差不多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是她不信,因为葛中离又回来了,既然他能回来,她也一定可以。
“我去找她。”
葛中离刚想站起身来,却发现一根纤细的白丝突然横栏在他的脖颈前面。
白丝的另一端,还拴在白芨的琴上,是琴上丝弦。
少了一根弦的琴,她还在弹,遇到了那根弦上的音,她就忽略过去。
少了一根弦的音,曲风惊变,听得让人不寒而栗。
“你哪儿也不许去。”白芨垂着头,对琴低语,“姑娘好不容易才把你换出来,我得看牢你,省得白费了姑娘的一番苦心。”
“你说的换出来是什么意思?”
他只记得,昨日是易娘送他到江边,是白芨撑篙摆渡在等着。
他问她什么,她都闭口不言,他只得跟着她先回了这里。
他以为,洛卿云在这里等着,他急着见她,所以他来了。
如果他知道,他之所以能出来,是因为另一个人留在了那里,他是宁死都不会走的。
“字面意思。”
白芨冷冷说道,她的语声向来和她的人一样清冷。
“她一个女孩子,在苏与那里待了一整夜没出来?”
“好像是的。”
白芨的话平和而寡淡,可她的每一句都像是狠狠地戳着他的心。
“你们就这么放心的等着?”
“姑娘临走之前说过让等着,那便等着。”
“我去找她!”
葛中离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上次是试问,而这次是坚定不移。
只听得几声叮叮的脆响,一条条琴弦朝他直冲而来,牢牢地钉在他身旁的柱子上,在他身体的间隙穿划而过,弦丝锋利,碰到他衣袍的时候割出了好几道口子。
葛中离一直没有出手,他不想与她动手,他从不习惯和有恩于自己的人动手。
可这次,只怕是要例外。
追魂枪还在手上,可他的大手已被另一只小手按压了下去,青栀的手。
“我说葛大侠,您先坐着。”青栀像个逢年过节时朝长辈索要压岁钱的孩子一样,环抱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坐了下去,又坐到了他的腿上,“喏,这有面铜镜拿起来照照,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什么意思?”
青栀拿起镜子,照着自己肉嘟嘟的小脸,偷偷瞄着背后的那张瘦削的大脸,“什么意思?就是因为老是出现你们这样不自量力的人瞎折腾,才害得我们家姑娘半天不得消停。你也不想想,我们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物,她若解决不了的事情,你们过去不也是白搭,还是不要去添乱的好。”
面对这个小丫头的冷嘲热讽,葛中离也不得不苦笑着承认,确实是他添乱了。
“是我不成事,辜负了她当初的厚望。”
“快得了吧。”
青栀白了一眼,从他的腿上蹦了下来,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当初走的时候,姑娘就说过,她可不指望你能真的把人救出来,所以她才把自己埋在书房里,整夜地想救你的法子。
青睐青睐,正眼瞧人为青,斜眼瞧人为白。
所谓青睐,也不过就是不那么嫌弃罢了,千万别当成别人如何看重你,还寄予厚望?
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来的这么多内心戏。”
“青栀,少说两句。”
白芨慢慢站起身来,弦断已无人听,不如去檐下听雨。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回来了。”
她站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了雨中渐行渐近的身影,激动地叫出声来。
洛卿云还是披着那烟青色的斗篷,跟走的时候一样。
她走进屋子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葛中离,与他相视一笑,可双眼忽然一闭,身子一软便扑倒在了地上。
“洛姑娘。”
葛中离快步走上前去,却被白芨伸手拦在了三步之外,只得远远地看着。
在她毫无自保能力的时候,白芨从不允许任何人近她三步之内,葛中离也不行。
在白芨的眼里,能信任的,只有她自己。
他看着枕靠在白芨双腿上的洛卿云,微微又睁开了眼。
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卷在额前打着绺儿,唇角发白轻轻打着颤,半垂着眼,不发一言,那双憔悴的眼睛比走上次他之前看起来更加憔悴。
葛中离皱了皱眉,什么都没问,拿起长枪便朝屋外走去。
“站住。”
洛卿云的声音有气无力,可是她话音刚落的时候,青栀就已很麻利地拦在了葛中离的身前。
青栀和白芨一样,只要她们还活着,对她的话就绝对有求必应。
洛卿云搭着白芨的肩又缓缓站了起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连句谢都不说,就要走,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葛中离啊。”
“我是……我……”
葛中离支吾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想去的地方,他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可是他不说,洛卿云早已从他的眼神中猜到。
“怎么,我才刚把你捞出来,你又要回去?你到底是在折腾自己,还是在折腾我呢?”
“先生一世清风朗月,竟只为了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他说了一半,又把话生生吞了回去,“我只要还算是个人,怎么能视若无睹?”
“什么乱七八糟的?”洛卿云松开了白芨的手,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用手揉摁着自己的太阳穴,“青栀,毛巾。”
“诶。”
青栀接过她的斗篷,挂在架子上,又取了毛巾下来,一切那样顺其自然,像往常一样。
“苏行之那个王八蛋。”洛卿云随口骂了一句,立刻又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她在外人面前可是从来不爆粗口的,真是有辱斯文,“我走的时候,告诫他这山雨欲来风满楼,他非但不肯借伞与我,还说什么归去时定是也无风雨也无晴,最不济也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我问候他祖……真是祖上积德,还说什么不取一毫不拔一毛,传到他这一辈,就只记得不拔一毛了。”
“只是这样?”
“你还想怎样?”洛卿云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到现在还有些晕沉沉的,“为了你这点破事,我两天两夜都没合过眼,以后再也不揽这种烂摊子给自己找罪受。”
“我还以为……”
葛中离想着自己方才的样子,突然噗噗地笑了起来,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蠢起来的样子到底有多可笑。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看见眼前有一双扑朔扑朔的大眼睛。
青栀趴在他跟前,正仰头眨巴着眼望着他出神。
“葛大侠,你以为他金刀门三天两头费尽心思地来讨好我们家姑娘,为的就是陪他苏与睡上一觉么?”
青栀口无遮拦的话,却让葛中离不由得羞红了脸。
他从来没有在人前直言过这样的话题,更何况还是在一个长得还不到他腰高的小丫头面前。
他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道,“先生自有其过人之处,我怎么敢妄加猜测。”
“知道就好。”青栀跳到椅子上,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却依然使劲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我们家姑娘说了,以色侍人,容颜终会老去。一个女人的价值,从不在于她是否年轻貌美,最重要的,就是腹有诗书的涵养与处变不惊的智慧。”
“说了这么多,你又有了哪个?”白芨看着青栀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就想挫挫她的锐气。
青栀怔了一下,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又得意地笑道,“我不是女人,我还是个孩子。”
白芨看着葛中离哭笑不得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每次到了自知理亏的时候,她就想起自己是个孩子了。”
“没事就好。”
葛中离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这样的结果或许也不算太坏。
“谁说没事?”
刚刚还在说笑的洛卿云突然就板起脸来,她正经起来的时候,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已凝结成寒冰,
“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