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了饿了十多天,顾修养了四天才缓过神来。
顾晨等他恢复后,方才在一个休沐的蒙蒙亮早晨,把他叫了起来,只带着他一个出了城。
时值四月,微风吹过的时候,还带着些许凉意,
因为清明刚过不久,整个应天府都还是雾蒙蒙的。
“爹,您要带儿子去哪里?”
这一大早又好不容易沐休的,爹爹怎么不继续睡懒觉了?
“带你去见些人。”
顾晨说话的声音很是温柔,他知道此去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所以想在这些日子对这孩子耐心一点。
“哦~”
见父亲不想多说的样子,顾修只好不再继续追问,他要在家的时间里,当个听话的好孩子。
出了应天府,离开了官道后一行人便放弃了马车,拿着从家里带的粮食,还有小半箱宝钞。
走过一道道小道,最后七拐八拐地进入了一个村落。
村落名字叫清河村,村里风景如画,良田里面水分充足,田里的秧苗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了。
妇女们正埋头苦干,从田地掏出稀泥加固自己的田坎。
大些的半大孩子帮衬母亲,小点儿的就在田埂上自己玩儿,又或则是帮忙带更小的孩子。
见顾晨他们进村,许多人也不过是抬眼看一眼便又继续低头干活,毕竟还是手里的活重要。
顾晨扭头看向儿子问道:“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恩~这个村子男人好少。”大多都是女子在地里干活,感觉有点不太正常:“爹爹他们是都参军去了吗?”
除了这个原因,貌似想不出别的原因来了。
“是,这里住大多都是军户。”顾晨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沉声答道:“这也是应天有名的寡妇村,除了女人还有孩子,大多都是老弱病残。”
像这样的村落在别的地方有很多,在应天府看到的已经算少,最起码有皇帝怜悯还给他们地种。
“娘子,我想换个裤子,我……我还想擦擦身子,你都三日没管过我拉撒了,我实在是太难受了……”
顾晨带着儿子路过一户人家前,就见一位断了只手,断了只腿的男人,坐在帽檐下唉声祈求正在劈柴老婆给他换衣裳,声音很是卑微。
“你个讨债鬼,叫魂呐?”
那妇人一看就是个泼辣的,只见她走到男人面前就是个大嘴巴。
“此时正是农忙的时候,你帮不上忙还尽给老娘添乱,一会儿要这样一会要那样的。”
“你怎么不干脆学别人死在战场上,让老娘我多拿些抚恤钱也好啊,偏要这副要死不活的回来。”
明朝士卒死了,没有孩子的妻子每月能领丈夫半月的俸禄钱,虽然不死也可以领俸禄吧,可她却不用照顾这个半死人啊。
“你害得老娘年纪轻轻的,连个孩子都不能有就算了,伺候你家这两个老不死的也算了,还要伺候你?”
那女子越说越气,又连着打了她家男人好几下。
可曾经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男人只知一个劲儿求饶,根本不敢反驳一个字,看着可怜极了。
旁边的老两口也是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呵斥她。
很显然,这是个在战场上受伤的残疾兵。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顾修见她如此对待自己的丈夫还有国家的功臣,不由地有些生气,立刻扯着顾晨的袖子道。
“她这种行为到了衙门有他好受的,为什么那男的不告官?”
对丈夫、公婆这般,到了衙门可是要挨板子的。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凭什么要受这娘们儿的窝囊气?
“她挨了板子,谁照顾这个家?”顾晨很是无奈地摇头,轻声道:“这妇人再恶,好歹还会干活给他们口饭吃,没了她两老的一残的怎么办?”
就算是闹到官府去,官府也是劝导为主不会罚她的。
因为没了她,这三个人岂不是得归慈济院管?
这对官员来说是负担,他们当然不可能把负责任的人逼急了。
果然那女子责打丈夫的声音震天响,可邻居就跟没听见似的,看的顾修眼眶都红了。
“他是为了国家残的,他不该过这样的日子,残兵每月都是有救济粮和俸禄的,她拿了这救济粮……她……”
她就不能这样对他,不管为亲情还是为朝廷都不能这样,为国而残的将士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清官难断家务事。”顾晨摇摇头,带着儿子往前走:“或许他曾经于国确实是有功的。”
“可在他残了的那一刻,便会成为自己亲人的负担。”
“若是他连自己的亲人都没了,便会成为朝廷的负担,所以朝廷不鼓励军人妇改嫁,为的就是有人,能够替朝廷照顾军人和他们的家人。”
“可是他断了手臂断了腿,死不得活着又受罪又什么都做不了,他家人又岂是容易的?”
“那妇人年纪轻轻守活寡,连个孩子也不能有,而且又要照顾公婆两个年迈的老人。”
“丈夫连个裤子都没办法自己换,饭也没办法做,她还要劈柴种地煮饭,十年如一日能不疯吗……”
他当然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他应该绫罗绸缎穿之不尽,应该被家人被朝廷被社会尊敬。
可这现实吗?天底下多少伤兵?朝廷只能保证能让你活着有口饭吃,想要再多便很难了。
或则你指望亲人十几年如一日,天天将你照顾得好好的,久病无孝子,何况是旁人?
顾晨就是想让儿子明白,无论什么时候自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万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爹,儿子明白了。”顾修回头,看了眼被打骂也不敢还嘴的男人一眼:“儿子定然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顾晨带他看了各种伤残的士兵,给他们送去自己带来的米粮,指责了打骂丈夫的妇人。
还去看了失去丈夫的寡妇过的日子,看了因为失去儿子而哭瞎眼睛的母亲,还有因不能接受失去儿子变疯,每日前往村口等待儿子的老汉。
还有没有父母管教,在地上把自己滚成泥猴的孩子。
包括这村子的后山上,那一排排触目惊心的衣冠冢。
毕竟尸体能回来都是有头有脸的,而那些无名的士卒尸体,只能被一把烈火烧个干净。
若家人想要祭奠的话,也只能将旧衣裳葬下去罢了。
“儿啊。”顾晨看着满脸怜悯的儿子,再次像他确定道:“看了这些,你还是想去乐浪吗?”
顾修虽然同情这些军户家人们,可他还是坚持自己想法,捏着拳头道:“是的,儿子还是要去。”
“爹爹,儿向爹爹保证,此去一定会听蓝玉大将军的话,他说什么儿就做什么,绝不胡来,绝不让自己有事,绝不让父母亲伤心。”
和死比起来,他还是更怕自己庸庸碌碌过完一生。
“好。”见他依旧坚持,顾晨心里只觉得喜忧参半:“记住,从应天到乐浪之前,只要你反悔随时都能回来,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可只要到了乐浪,你便只能听蓝玉大将军的指挥,再苦再累也不能说不,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