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离去后,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花老爷扶着桌子角没能迈出去一步。
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沁源?”
床上没什么动静褴。
他不甘心,又喊了一声,“秦沁源?鲎”
沉默继续在房里蔓延开来,花老爷抬脚向前迈了一步,踌躇了半响,又迈了回来。
他又开始喊了。
“秦沁源……”
“沁源……”
“……秦丫头?”
他长她八个春秋,当他已是翩翩少年郎时,她还是个半大的野丫头。他将她带进花府,他喜欢喊她丫头,听着亲切,可随着她的慢慢长大,越大越厉害,他对她的疼惜与怜悯全部化为虚无,直到两人成亲,他改了称呼。他开始排斥她。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她,他不能没有他。手指抠了抠桌面,他缓缓弯下腰,蹲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她是他的妻子,不是那个被他带进府需要他的怜悯过日子的野丫头了,可他对她从来都是掠夺,从未给予过什么,该死的是他才对!
“你哭了?”良久,从床上传来轻飘飘的几个字,伴随着虚弱的喘息声,房里间低低的呜咽声。她的声音浮过空气,钻进他的耳中,“花臣袖,我还没死。”
花频频在妖姬楼瞧见段夫人一点都不意外,倒是段千随有些愕然,也不避讳她,问道:“您不准备在花家呆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阳光也变了味道,段夫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突然对花频频道:“如果我把你掳回青州,你娘会不会情急之下就咽气了?”
“你决定了的事,何必再问我?”花频频不太在意目前的处境,横竖他们母子也翻不了天,可她真怕娘亲知道了以后会大动肝火。段夫人猜出她的心思,笑了笑,眸色狠戾,“莫担心,你娘亲现在还有没有一口气还不知道呢。”
她说得轻松,花频频听得心绪翻滚,料想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然段夫人为何再次放弃在京城的一切回到青州去?!她心里慌得难受,却又要强装淡定,“别说一口气,便是一条命,我娘亲也不在乎。”
她很快又被囚禁了起来,房间里很黑,她又想起了那个噩梦,梦里的人都有着一张狰狞的脸。那天夜里,小小的她没了父母的庇护,被逼得瑟缩在角落里,她发抖得看着一群人闯了进来,动作粗鲁又野蛮,翻箱倒柜,又踢又砸。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他们破坏着她家里的一切,还抢了爹娘最喜欢的东西。她捂着嘴巴,偷偷哭了出来,其中一个满脸胡渣的魁梧男人由此瞧见了她。
男人朝她狰狞一笑,她吓得哇哇大哭,眼泪啪啪往下落,可这并不起作用,男人疾步过来,一把拎起她,嘴里道:“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便把她塞到了一个大麻袋里,扛到了肩上。
事到如今,一瞧不见光亮,她便觉着自己好像还在那个麻袋里,无论怎样挣扎都没有。弥漫开来的黑色中,她扒着床头大口喘着气,嘴里呢喃着爹娘,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喊裴羡之,一声接着一声。
裴公子收到花府的来信,拆开扫了一眼,便搁在了桌面上。与他正聊天的裴大人偷偷摸摸抬了抬袖子,被他识破。两指将书信夹走,他微微笑问:“父亲还有事?”
“哦,也没什么事。”裴大人嘿嘿一笑,“这几天都不见频丫头了,她在忙着什么?”
裴公子撩他一眼,轻描淡写得问:“你猜,你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裴大人:“……”
他最终气呼呼走了,顺带踢上了门。裴公子独自坐了一会儿,又将书信展开,仔仔细细瞄了一遍,少顷,单手抚上额头,懊恼得喊了一声,“频频……”
第二日,夜已经深了,段千随开门进来。花频频坐在床头,神情冷淡,眼神却有些涣散,似乎还陷在昨夜那场骇人的梦中。
“频频表妹,我想了许久,与其瞧着你和裴兄双宿双飞,我心里难受,不如让你和我一起去青州。”段千随随手招来娓姬,娓姬走到花频频跟前,利索得点了她的穴道。
霎时,花频频眼神霍地一亮,彻底清醒了。她想动动身体,却发现动不了,遂面无表情道:“原来你还会武功。”
娓姬不置可否:“用来防身罢了。”
“姑娘家是得有个防身之术,不然就会像我现在这样,”花频频还有心情和她打趣,“你准备将我抱到车上?”
见她与娓姬说笑,却丝毫不瞧自己一眼,段千随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又觉难堪,听她如此问,便笑了一声,缓缓走到床前,弯腰要去抱她。
她神情一僵,眼中冷然,“别碰我。”
段千随一手已经绕到了她的后背,闻此动作一顿,他半阖眼睑,问:“如果我坚持呢?”
“那你就抱个试试!”她低眼,脸色冷得吓人。
两人僵持了下来,气氛凝重,娓姬默默后撤几步,远离了炮火中心,她觉着还是不要在他俩面前刷存在感好了。
“柔瀚,你又在和她啰嗦什么?”又过片刻,段夫人领着两个壮汉进来,瞧见他在,冷笑了一声,“你还不快去收拾你的东西!”又指挥两个壮汉道:“把她弄进马车里去。”
“不用了。娓姬,你抱着她去。”段千随站直了身体,他侧头,瞄了一眼花频频淡淡的神色,内心五味陈杂。疾步出了门,段夫人喊他一声,“你快点,这就要走了。”
一切收拾妥当,段夫人领着一行人坐上了远离京城的马车,花频频被安排到了最中间的一辆马车上,段千随原本想着骑马,可以跟在她马车边儿。
可惜被段夫人一口否决,他只得和段夫人坐在马车里,天灰蒙蒙的,深秋天寒,车帘将冷风挡得严严实实的,段千随道:“娘,频频表妹在另一辆车上,你放心?”
“万一,她跑了呢?”段千随想挑开车帘瞅一眼,眯眼小憩的花夫人掀起眼皮子瞧了瞧,哼了一声,“如果能跑了,也是她的本事。”
“娘,您……”段千随一手揪紧车帘,脸色沉郁,他道:“我们可是说好的,您可不能言而无信。”
段夫人闻言轻笑,温婉端正,细语软语,“儿子,我是答应过你带那丫头走,将才把她弄进马车也是强求来的,可半路上她若跑了,娘也没办法。”
“可您也晓得我对她的心思,我,”段千随无语了,坐回座位上,他道:“此次进京,我便是为她而来,您这么一弄,我真是白跑了一趟。”
“哼,你还好意思说,你窝囊死算了,且不论你幼时你做的那些事,”段夫人嘴上丝毫不饶人,“便是现在,她心里没你,你做再多也是白搭,这件事也给你一个教训,不要轻易犯错,不要以后有你好受的!”
“那这代价也太大了点。”段千随哑然,无奈,懊悔,痛苦,他一一尝过了,遂不至于刻骨铭心,但这也是他头次对一个姑娘家这么上心,他道:“既然您都看透了,为什么还要把她带走?”
闻此,段夫人合上眼,唇角慢慢漾起一个笑,“不知道秦沁源得知她女儿被我掳走后是什么心情?她也熬不过几天了,这算是我在她在世时送她的最后一份大礼。”
几辆马车拐上大道,大道平坦,两三辆马车可并排疾速而行,风声夹着寒气呼啸而过。然而过了大道,有道山路,崎岖不平,路道狭窄,只能容下一辆马车过去,几辆马车不得不排成一条线,车夫放慢速度,拉车的马似乎也感知到了危险,慢慢迈着蹄子小心走着。
花频频所坐的马车排在最后,娓姬也同她坐在一起,负责看管她。她察觉车速慢了下来,心道应该是到了山路。
她被蒙上了眼睛,入眼都是黑暗,精神状态并不好,可她也知道跟着他们,她或许不太安全,但现在贸然逃走,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铁定没命。
夜色深沉,马车缓缓走着,不知过了多久,黑沉的夜被割了一个口子,有点光亮洒了下来,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也发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一队人马,遂慌地向前面传递消息。
消息一路传给了段夫人,此时这段山路也快走完了,段夫人听罢,用帕子掩了掩唇角,朝窗外道:“让车夫加快速度,甩掉他们。”
段千随怔了一下,随后猛地恍然大悟,可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他所坐在的马车因为提速开始颠簸不堪,他被甩得东倒西歪,怒喊了一声,“娘,频频表妹在最后一辆车上!”
前方便是平坦的大道,几辆马车快速跃了上来,随后又是一阵疾行,段千随忙掀开窗帘,一眼瞧去,竟恰好瞧见最后一辆马车的马儿一个蹄子踩空,嘶叫着同马车一起向山下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