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魂对视许久，张缘洞率先开口言道：“你留下毫毛，想是存了后手，莫非也知道自己的罪状？”
果然和尚的残魂目蕴慈悲，缓缓开口：“贫僧早有言在先，虽是有罪，却不后悔。”
张缘洞长剑归鞘，嗤笑一声，走向石室中央那块巨石。
“猢狲，你后悔不后悔，无关紧要，那些原本可以轮回的魂魄，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给他们。还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给贫道，你是什么居心！”
果然和尚听说，愈加惭愧，回转身子，不去看张缘洞。
“张道长，你是人非妖，不知我等凡间鸟兽，修行苦楚远人十倍。凡畜类修行，须学十类五虫之语，再学人言，化了横骨，才可吐息纳气。”
“这一来，少不得十年打底功夫，寿算不足的，就此绝缘，那有缘法的，脱不得己身兽性，终究沦做邪魔，天道不许，人道不容，到底身化飞灰。”
“纵脱了兽胎，化作人形，也无人智，便将法门放在眼前，也无门庭可入。”
果然和尚深深叹出一口气，话语中多了几丝缅怀。
“我这猢狲倒也有幸，得遇罗汉，授以无上佛法，点化人身，能参妙道，可如此更觉我辈不易。”
张缘洞没有否认，人为万物灵长，生来便能上体天心，比之禽兽之类更易得道，也是应当。
果然和尚见他没有反驳，继又开口：“贫僧虽参佛法，但悟性不足，终有私心，只想多渡几个鸟兽精灵脱离凡道，却无我师父那般大神通法力，只有如此‘借尸还魂’，也不曾料想......”
他话没说完，张缘洞便抢先笑道：
“不曾想，看差了几道魂魄，又看差了几只禽兽，以至谷中生出妖魔是也不是？”
果然和尚满脸苦涩，讷讷无言。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念之差下善极生恶，终究点污了这清净乐土，也坏了这道大阵。无数幽魂未曾去除恶念，就得以涌入此地，你便又借妖魔吞吸恶念，拆东补西，以至如此，是否？”
果然和尚缓缓点头，赞许道：“真人法眼如炬，毫无差错，却不知你学自何门，师承那位高人，年纪不大，却熟知我释教手段，说出来由，实在难得。”
张缘洞并没答话，他乃正宗玄门子徒，不过于炼魔司当了几年长工，又同觉禅寺天王谛勇和尚相交莫逆，对于释教法门只是浅尝辄止，说是熟知，实是虚夸。
之所以看出不对，还是他早有猜测。
先前谷外之人侵入时，内中有一位法术手段出自净土宗的和尚，于那禅宗出身的果然和尚必然不同，却能打破结界得入谷内，实是令人生疑。
后来便是自己修行之时，秘境灵气衰弱，他是继果然和尚之后的此方天地之主，自然察觉。
再加上那一道超脱不得的鸟雀魂魄，张缘洞便有几分明了了。
“这大阵用禅，密，净土三宗法门而成，密教和净土两法用以稳固天地，禅宗手段才是维持此地生生不息，渡化幽魂的真意，你却将魂魄融入草木走兽之中，是此坏了那位高僧的手段。导致没有魂力护持大阵，灵气将绝，可正好你是禅宗出身，对你而言弥补起来，也不大麻烦。”
果然和尚合十念佛，目中的赞许之意更甚。
一年之前，张缘洞同果然和尚初见之时，便见他说法，以至顽石点头，那时候并没多想，这回却正好明白了。
那顽石乃是幽魂怨念凝聚而成，果然和尚以禅宗佛法拔除恶念，将真魂留存送入大阵中引渡。
可这借尸还魂的法子终究有违天道轮回，每每渡化一只亡魂托生草木走兽，都是在消磨果然和尚的道行。
以至于他虽证得了半步罗汉，但寿数不长，不过几十年便肉身陨灭，徒留魂魄，在不能为谷中增添新丁了。
也不得不说，果然和尚实是大毅力之辈，方能修行至今，坐拥一方天地。
张缘洞推断到此处，神色复杂。
是故有此毅力，方能精进，也缘由此毅力，以至身陨天地，难以超脱。
果然和尚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
“在看到这大阵之时，真人便什么都想到了，可贫僧让你接班，本意只想让你超度亡魂，维持天地运转，并无存心要消磨真人的道行。”
“谁想真人授有天箓，造化十分，竟将贫僧所赠机缘尽数化用，成了这方天地之主，还结成金丹，将入仙途，这贫僧确实未曾想到过。”
张缘洞咧嘴一笑，没有多言，看来果然和尚这根猴毛也是时刻监督着自己。
“依你的话，只要超度亡魂，不断维持大阵运转，这天地灵气便会不绝？”
果然和尚点了点头，转而富含深意的说道：“只要真人吐纳灵气之时，有所收敛，自然是细水长流。”
张缘洞闻言，转到有些不好意思。
他结成雷丹，吸风吐雷，圆转无碍，灵气需求自然不比常人。
果然和尚看出了他郁结所在，直言不讳。
“要是真人一心照旧修行，此方天地将灭，阵法也将破，那时候，恐真人也为天地一罪人也。”
张缘洞闻言，当即呵呵冷笑，回头指着果然和尚骂道：“好秃驴！倒还怪罪贫道了，若不是你造孽在先，我还.....”
“真人休且定论。”
果然和尚打断了张缘洞，走上前来，同他并肩，看向那块巨石，说道：“真人恐怕早就想问这块巨石是为何故在此了吧。”
张缘洞一愣，瞥了一眼巨石，他来时只道这块巨石是大阵阵眼，但一番感知后，察觉到其中并无神异，也是想问问果然和尚。
只是果然和尚显现时将他引到别处话头上，是此耽搁了。
“这........你想说些什么？”
张缘洞盯着果然和尚，冷然说道，“莫不然，还有玄机？”
果然和尚面带笑容，矮小枯瘦的残魂蓦然佛光大作，照射在巨石上，映出阵阵涟漪！
张缘洞赶忙退后两步，见此景象，心中不由警觉，当下横剑在前，若果然和尚露出一丝恶意，他便剑雷齐出，定教果然魂飞魄散！
“真人，不必多疑，你推出此天地的来历，可究竟是管中窥豹，不知其本相，贫僧残魂于天地之间不能长住，不若舍了去，让你明白，我师如何设下这道大阵，若大阵毁去，你却如何又成了天地罪人。”
话音一落，果然和尚身上佛光暴涨三丈，石室八座金刚浮屠尽皆嗡嗡作响，刹那之间，那塔上天王，龙王，并阿修罗，迦楼罗一类护法金刚怒睁双目，一个巨大的‘卍’字符号显露于石室顶上。
张缘洞见此大变，又察觉其威能莫测，不敢小觑，便要取出天箓，点起将官护身！
果然和尚见张缘洞并不相信自己，摇了摇头，指了指那金光卍字，说道：“真人勿忧，且看。”
张缘洞放目看去，只见卍字不断缩小，缓缓落地，透过巨石，稳稳坐在阵中。
少时，八部天龙缓缓闭上双目，佛光也渐渐隐去，只留下那巨石上光辉点点，密密麻麻。
果然和尚身似虚幻，转头朝他合十一礼。
“南无阿弥陀佛，贫僧既去，真人且慎且重，莫敢撒手。”
话毕，一阵清风吹过，果然和尚残魂自消，一根猴毛飘至张缘洞身前。
张缘洞一把握住，摊开手心，眼见猴毛灰暗，不复之前金光熠熠。
他默然不语，将猴毛收在袖内，看向巨石。
“猴和尚，你虽不识大体，但出家人慈悲为怀倒是明白，我便看一看又何妨。”
他如此说道，走上前去，观摩起巨石来。
原来那其上的点点光辉俱是文字，最上写着佛门十八字真言密咒，其下，倒像是一封书信。
“觉禅寺......寂定....绝笔。”
张缘洞大惊道：“想不到是觉禅寺的大师，但这位名为寂定的高僧，我却闻所未闻。”
..........
朔州，觉禅寺。
少室山山门外，一众工匠，僧人，大多赤着精壮的上身，肩上扛着斧凿，圆木，说说笑笑的往寺中赶。
其中一员，身高丈八，两颊尖削，猿臂狼腰，一身腱子肉，十分威猛。
正是谛勇和尚。
“哈哈，如今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及祖师堂，选佛场都已完工，长老们准备预修讲经场和藏经楼.......”
谛勇呵呵笑着，正与一旁的工匠说话，忽然一个不稳，手上几根圆木险些脱手。
他还未知觉，听的轰隆一声响，也似山崩海啸一般，整座少室山都晃了起来！
“怎么回事！”
谛勇堪堪稳住身形，猿臂一展，扶住几名工匠，看向深山处。
“寂定和尚！！！”
一声大吼从后山传来，谛勇神色大惊。
“不好！是伏魔洞！”
他当即深呼一口气，全身血气暴涨，猛一踏地便要运功赶往伏魔洞。
谁料，又听得不远处寺内传来一声断断续续的惊呼：“祖师堂.......长老说.......祖师堂”
“唉！”
谛勇呕出一口气，望了望后山，又看了看寺内，心想便把近的料理了。
众人只觉耳边疾风顿响，再看时，已不见谛勇踪影，他原先所在之处的山地上多了个小圆坑。
觉禅寺内，一众和尚互相呼喊，手拿棍棒，将祖师堂围了个通透。
“玄处长老说什么，后山伏魔洞也有异响，难道两相照应，莫不然有妖魔闯入祖师堂！”
“唉！谛勇首座下山去了，咱们撑着首座回来！”
这一众和尚多是朝廷别处调来，未曾经历过觉禅寺魔劫，但听说全寺徒留谛勇一人生还，心中多少有些悚惧。
如今围在祖师堂外，严阵以待，不敢放松一些。
“给洒家让开！”
正僵持中，一声大喝传来，众和尚听见声音，心里放松了不少。
“首座回来了！”
谛勇将身一跃，掠过殿外一众僧人，闯入祖师堂中，却见其中檀香袭人，只有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僧端坐。
“啊，这.....”
位居最前的老僧听见声响，回头看去，松了口气。
“天王回来了。”
谛勇和尚不解，上前合十：“玄处长老，出什么事了。”
玄处长老面色凝重，指了指地上倒扣的钵盂，又指了指四处散落的牌位。
“适才老僧于祖师前入定，听的一声巨响，才睁眼，便见一只手臂飞来，煞气滚滚，魔威凛然，幸有祖师庇护，伤我不得，正想困住，却被那怪断尾求生，徒留一截小指，被我收在钵盂内。”
谛勇冷哼一声，揭开钵盂，果见一截小指，浑身漆黑，骨节分明，足有一尺来长，决计不是人的。
那小指见光脱了钵盂困，当即就要遁走，谛勇当即怒喝一声，恰如狮子吼，震动十方！
而后大手朝小指一挝，夺来手中，死死捏住。
“邪魔外道，竟然还想着断我觉禅法脉！”
几名长老相视一眼，神色忧虑，其中一名长老开口道：
“这妖魔能飞入祖师堂，想来不是好相与的，伏魔洞又有异相，不若将祖师舍利移至伏魔洞，以图镇压？”
谛勇连忙摇头：“祖师金身，岂能被魔所污，列位大德能不远千里来重振我觉禅寺，谛勇便是拼了一条性命不要，也要护住各位！”
说罢，转向那面写有‘东土西天历代祖师莲位’的佛台。
佛台上莲座全数空置，只有逢盛大法会，佛诞日之时，才会将祖师金身请出来，其余时节都是供奉排位。
而如今祖师牌位都散落在地，只留下首一位，尚还稳稳立在台上。
那檀香也是源自于此。
谛勇凑上前去，仔细观看。
“这位祖师，我少有听闻，敢问几位长老，舍利塔中可有供奉金身。”
管舍利塔的长老摇头道：“自魔劫后，觉禅寺损失舍利金身众多，现存的舍利之中，并无这位祖师。”
谛勇听说，叹了一口气。
若是祖师金身俱在，觉禅寺上下，也不会这般草木皆兵了，一只断手也惊扰的全寺僧众齐聚而至。
他仔细的看了看牌位上的祖师法讳，将其记在心中。
上写：一往真如，寂定禅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