鸹林县衙,琴治堂内。
几人围坐在一张红木圆桌上,上面稀稀拉拉摆着几样菜品蔬果,无一丝荤腥,倒是显得颇为寒酸。
而陆县令则是咽了一口口水。
时逢大疫,有银子无人,也整治不出几样珍馐,如此,已然算是可以了。
他正要拿起筷子,又觑见席上份量最重的两人并没动筷,又呵呵笑着把手缩了回去。
“唐先生受苦,还请唐先生动筷?”
陆县令咧开嘴,伸着头,望向对席的唐云泰。
唐云泰瞧了一眼两人,总觉气氛多少有些微妙,也在游移之间。
似是酒席太次。
冷子卓把袖一拂,为这寒酸的酒席添上了一样菜品。
“张校尉,有意此物?”
众人的目光看向桌子中央那块菱形水晶,不知所谓,又听见冷子卓略带不善的言语指向张缘洞,便齐齐扭头看向他。
张缘洞仔细打量着菱形神格,正要探手,却忽然被冷子卓伸手一拦。
“张校尉若要此物,就得和我一起回京,咱们也算共经了一番世事,虽算不上同生共死,好歹有些情分,希望张校尉体谅一二,不然.....恐怕.....”
冷子卓并没把话说完,可其中意思,却是昭然若揭。
张缘洞洒然一笑,轻轻拍开冷子卓的手掌,大大方方的将神格攥入手中,仔细端详起来。
“这个东西,死人用的,对我等活人倒是无益。”
冷子卓在一旁提醒道。
张缘洞点了点头,将神格丢回桌上,说道:
“冷道友拿回去吧,贫道头回见着所谓的神格,好奇而已。”
冷子卓狐疑捻着双手。
“只是好奇?”
好个好奇,须知一座王朝敕封的香火神灵,可不是无穷无尽,古今往来,多少王公大臣,山外宰相,就想着立功立德,好在后世上得来这么指头大小的一块神格,意欲长存不灭,被天下人永世供奉。
虽说这块神格品相不高,内中的香火之气也不浓郁,可凭此作为自己的修行大道上的退路,死后图个正神之位,也是极好的。
怎么光是一个好奇?
张缘洞抿了一口清茶,不答反问:
“冷道友,这是朝廷故意布下的手段么?”
冷子卓眉头一皱,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会,当今天子极为爱民,做不出来这种事情,只是无心之举而已,要怪,也是怪那反王。”
张缘洞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而是拿起了筷子,夹了个清炒芦笋放入嘴中。
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几筷子下去,席间便已笑声晏晏,推杯换盏之间,极尽奉承之词。
冷子卓几欲开口,却都不知从何说起。
唐云泰好似察觉到了他的尴尬,用手轻轻推了推张缘洞。
张缘洞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唐先生果然是个情根深种的,在那妖孽肚子里,还念叨着姑娘的名字。”
此话一出,席上人笑做一团,唐云泰脸皮登时绯红,不再做小动作。
冷子卓摇了摇头,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毫不避讳的开了口。
“张校尉,不若和我回京,凭张校尉这身.....”
“休言。”
冷子卓话一噎,堵在侯间,咳嗽了几声。
张缘洞擦了擦嘴,取下自己的葫芦,递给了陆县令。
“陆大人,县衙中可藏有米酒?”
陆县令连忙应道:
“有的有的!”
“啊,我这葫芦本就是装酒用的,路上嘴愈馋,不觉喝干了,待会又要继续上路,直到极北方去,乃是苦寒之地,劳大人为我存些酒水,供我御寒。”
陆县令接过葫芦,朝桌上的其余官吏打了个眼色,众人当即会意,都起身跟着陆县令出了厢房。
唐云泰坐着也好不自在,也起身离去。
转眼,厢房之中,只剩下两人对坐。
冷子卓咳嗽了一声,不待开口,张缘洞便抢先在前。
“冷道友,还请和贫道讲讲,现如今,这世事如何了。”
冷子卓喝下一口清茶,没有拒绝,从先帝驾崩之时,新皇即位,而后义王南下称王,尊张正修为国师,划江而知,事无巨细,全都讲了出来。
张缘洞听罢,不由叹了口气。
往复如此,民何兴焉。
冷子卓见张缘洞这般作态,知他心中对凡尘尚且有意,于是赶忙劝说。
“江山不稳,妖祸四起,现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张校尉更有两位国师青睐,若是再投身于朝堂之上,来日前途定然不小啊!”
“要是张校尉肯回去,说不定陛下一喜,从宝阁赏下几件异宝,也未必不可,与大道契机而言,更是有益,何苦闭门造车,独居山中。”
冷子卓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话,而张缘洞只是摇头。
“自师门遭难始,我投身庙堂四五载,虽是浅尝辄止,但也明了其中利害,今幸而如梦初醒,己心难安,志不在那名利场,多说也无益。”
冷子卓忽然站起身子,大声说道:
“都是一样的济世救人,如何就行不通了!”
张缘洞两眼一暗,喃喃道:
“贫道斩妖除魔已久,可从始至终,却没有救到任何人。”
转而面上释然。
“好在不算太晚,唐小先生,才是贫道救得第一个人。”
“什么?”
张缘洞站起身子,朝冷子卓做了个一个稽首。
“冷道友,早些回朝吧,贫道也要继续上路了。”
言罢,转身走出厢房。
“陆大人,可装好了么!”
“好了好了!”
随着张缘洞脚步渐渐远去,冷子卓将手拢入大袖之中,摩挲着那块神格,若有所思。
.............
唐云泰已经回到了自家的医馆里,他重新躺回那张椅子上,发出一声听起来极为舒服的呻吟。
“啊!舒坦....”
摸着怀里衙门赏下的五十两银子,唐云泰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
好买卖啊!
自己如同睡了一场大觉,就得来了这一大笔银子,要是日日都是如此,怕是不过半年,就可以回到蜀中了?
呵呵,那时候,把银子往老娘和兄弟们面前一扔,谁还敢小看自己。
想到这里,唐云泰嘴角便止不住的上扬。
只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二,老话讲的好,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怎么都轮不到老二身上来,就连不切实际的空想,也是唐云泰的一厢情愿而为之。
“可惜了啊。”
唐云泰叹息一声。
就是鸹林县没那么多的魔神,世上也只有一个张缘洞,这好事,恐怕也就只有一回。
如今县城里的百姓十去七八,医馆还得小心经营两年。
他望着身后空无一物的药架,心里又开始盘算起来这回瘟疫自己白送出去多少药材。
细算下来,这五十两正好补上医馆的亏空,不多不少,只是原地踏了几步。
“当初怎么就这么败家呢。”
正自嘟囔着,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唐云泰回头看去,瞧见张缘洞走进医馆。
“张道长,我才记起,还没谢谢你呢!”
张缘洞摆了摆手,坐在看诊病人的椅子上,笑道:
“我要走了,此来向你告别。”
“啊,这么快?”
“嗯,你日后有什么打算?还在这里开医馆?”
唐云泰刚提起的兴致瞬间跌落了下去,点了点头。
“不然呢,在这待了两年,不能白费了自己的心血不是。”
“恐怕近几年里,鸹林县的人口都补不回来了,整条济水应当也是如此,你还呆在这?”
唐云泰将头搁在桌子上,郁闷的点了点头,说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好不容易留下点好名声,不狠狠的赚一笔大钱,我心里不舒服。”
张缘洞听着心里好笑,纵是如此,依你唐云泰的性子,有这好名声,恐怕也只是饿不死,富不了。
张缘洞好奇的贴上去,说道:“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讲吧。”
“既然这么喜欢那个叫做秀琼的姑娘,生死之间都记挂着她,怎么就不舍得回去呢?”
唐云泰不答反问:
“那我出来干嘛。”
好像也是如此哈。
对于许多人来讲,都是这么个道理。
张缘洞笑着点点头,站起身子,走出医馆。
“唐先生,保重。”
唐云泰抬起头,一会儿功夫,发现张缘洞已然走出了医馆,行到了大街上。
他追出去,天幕已经带有几分夜色,唐云泰朝着那渐渐模糊的高大人影喊道:
“张道长!保重....”
似是觉得话有不妥,又展颜笑道:
“张道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