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桥刚刚放下的时候,城东的夏兵正在接近。
倒不是他们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人家本来就准备摸过来搞偷袭,结果看到吊桥放下,顿时有点懵。紧接着城门也打开了,带队的高佑卿明白,自己这拨人恐怕被发现了,晋贼这是出门反冲杀了。
这可真是操蛋!咋这么倒霉呢?
“杀贼!”高佑卿大吼一声。
“杀贼!”军士们没退路了,必须得把敌人杀退了才能撤,于是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排成阵势冲杀了过去。
数十名幽州州兵刚刚出城,就见雪地里涌来大群士卒。冲在最前面的人摆出的是标准的行进间射草人的动作,发箭快、来势急,昏暗的光线下还射得非常准,不知道平时花费了多少心血在训练,一举一动都是千锤百炼般无可挑剔。
怕不是一个个都玩弓十年以上了!还不是乡间训练时那种随便玩玩的强度,而是正经高强度训练的玩法,这是花血本培养的百战精兵。
只一个照面,他们就躺下了十余人,后面的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缩了回去,利用城门洞遮蔽身形。
“别打了!我们是开城投降的。”
“别打了,真降!”
“马队头你咋回事,冒冒失失,害死了这么多弟兄。”
“我咋知道正好有夏贼—夏人摸过来?”
“别吵了,大伙一起喊,降矣!”
“降矣!降矣!”
夏兵冲杀到城门洞前,被迎面而来的箭雨逼退。高佑卿正挥手命令盾手上前,听到里面的呼喊声,又让人停了下来。
“果降?”他亲自大声喊道。
“真降!”城门洞内回道。
“早说啊!出来吧,不伤尔等。”高佑卿大喊道。
守军磨蹭了一会,战战兢兢走了出来。
高佑卿让人下了他们的器械,然后亲自带人冲入城内。
正在城门后整队的李嗣恩看到大队夏兵冲了过来,也十分意外。他制止了手下的盲动,站在火光照耀处,道:“我乃李嗣恩,特开城出降,不知对面是王师哪位将军?”
高佑卿抑制住亲手斩了李嗣恩头颅的冲动,喊道:“原来是李军使。要降早说啊,白白伤了和气。”
李嗣恩一窒,我特么咋知道你要来偷城?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只听他说道:“城中有变乱。贼首张纯裹挟了大批军士,杀了李存章父子,自封留后。眼下正带人洗劫府库,乱作一团。如此良机,将军断不可错过。末将愿为先导,助王师扫平乱贼,掌控蓟城。”
“那还不带路?”高佑卿惊喜道。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不过他脑子很清醒,知道单靠自己手下这千把人拿不下幽州,于是立刻遣人回营,请求赵王调拨归德、龙武、控鹤三军武士进城。
吩咐完这些,他扔掉了手里的长槊,让人拿来一柄长柯斧,大笑道:“建功立业的时候到啦!”
军众轰然应诺,气势汹汹地杀了进去。
城东的邵嗣武正与刘勉商议军情,听闻李嗣恩献城之事,犹自不敢相信。
他想过幽州土团乡夫会作乱献城,唯独没想到李存章、李嗣恩这种克用的假子献城。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人逼到这份上,他已经懒得去管了。
现在首要之事,是牢牢吃定这份送上门来的大功!
“曹议金!”邵嗣武让人给他披甲,一把抽出了父亲赐给他的宝剑,大喊道。
“末将在!”曹议金掀帐而入。
“全军入城,不得迟疑!”邵嗣武命令道。
“遵命。”曹议金匆匆而去。
“殿下,还需遣使知会圣人。”刘勉在一旁提醒道:“进城之后,但驱杀乱兵,封存府库,一应物事不可擅动。”
“好。”邵嗣武立刻召来亲兵,令其去传令。
刘勉还是比较靠谱的,邵嗣武现在愈发信任他。每每言中关键之处,有文采,有阅历,通实务,懂人情,这样一个幕僚,水平相当高,邵嗣武都诧异他从哪里蹦出来的。难道真是野有遗贤?那天下的贤才也太多了。
邵嗣武决定暗中派人去魏州,好好查访一下。来历说不清楚的人,即便才能再出众,他也不太敢用。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都已经快入睡了。
听了储慎平的汇报后,嗯了一声,继续睡觉。
这倒不是装逼。
李嗣恩献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没什么可奇怪的。幽州这个鸟样,陷落是必然的,悬念就是到底啥时候陷落罢了。
临睡之前他特地问了句:“明日打听一下,嗣武有没有知会葛从周。”
“遵命。”储慎平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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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很快来到了。
这是建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离年关已经很近了。幽州城中,经历了一整夜的纷扰,刚刚大体恢复平静。
街道上横七竖八僵卧着许多尸体。
大雪簌簌而落,悄悄将其覆满,稍稍遮盖住了血迹。
已经有军士在巡城了,但却不是百姓们熟知的燕兵,而是夏人。
好吧,从乡籍来说,巡城的夏兵也是燕人,因为控鹤军绝大部分都是在顺、蓟、平、檀等地招募的部落兵。
他们连军服都没有,装备也很差,举止粗暴,言语粗鄙。但老实说,在百姓们看来他们要可爱多了,至少比昨夜在城中作乱的那帮人可爱。
那些来自幽州各县的土团乡夫多已被剿灭——斩首四千余级、俘万人。
俘虏并非全部参与了作乱,事实上他们中大部分都老老实实待在军营内,但谁让他们的同乡作乱了呢?夏人来不及一一甄别,干脆全部看押起来再说。
张纯的头颅已经被悬挂在了城楼上。
他死于自己人之手。当是时也,夏兵攻入节度使府,张纯身边的数百人抵敌不住,有人临阵倒戈,将其一刀捅死,然后争先投降。
有人拿着他的头颅投降,有人抱着他的大腿投降,有人拖着他的半截身子投降……
但他们的下场都不好。李嗣恩恨极了这些人,下令乱箭齐发,将其尽数诛戮。
夏兵也不以为意,多斩杀一些贼人不好吗?我没问老乡借人头已经不错了。
城内受损最严重的区域就是府库、坊市和一些高官大将的家了。
府库、坊市有财货,遭到军士们哄抢,各种货物散落一地,这会还在收拾。
将官们的家纯粹是被士兵们发泄蹂躏破坏的,赤身裸体的女人死了一地,老的少的都有,没死的在哀哀哭泣。男人则是一个不剩,最先被杀光的就是他们。
所以说世家逐渐式微,动不动被武夫们来一下,谁受得了啊?家族越大、门第越高、钱财越多,目标就越明显。在这种情况下,傻子也知道该分家,免得被人一锅端了。
天明之后,龙骧军左厢兵马使阎宝率五千人从西门入城,突将军右厢兵马使张慎思率三千人从南门入城,效节军副使封藏之率两千人从北门入城——幽州北城墙,大致在后世头发胡同那条线上。
如此一来,城内一下子两万多夏兵,幽州是被控制得结结实实了。
十二月二十二日,邵树德带着大批宫廷卫士、银鞍直武士进城。
进城后第一件事,便是将甄别出来的乱兵千余人,押往城外,明正典刑,并邀请幽州城内的士绅、耆老、豪强、军校数百人观刑。
这千余人都是参与过前夜那场兵乱的,有人做过恶,有人没有,或许还有人被遗漏了,或许有人被冤枉了,但无所谓了,也不会再花时间去仔细核实。
千余人哭喊连天,或哀求,或咒骂,或哭泣,或沉默。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感受,正如作乱那晚他们不会在乎百姓的感受一样。
命令一下,尽数枭首,血光冲天。
邵圣是仁德的,但也是狠辣的。正如天地之至仁,亦有霜冻,皇王之宽容,也有斧钺。乱兵求仁得仁,怪不得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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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拨乱反正,实乃圣君。”
“诛除乱兵,还幽州一个朗朗乾坤,功德无量。”
“幽州有识之士,皆铭记圣人之大德矣。”
幽州士绅们观刑完毕后,纷纷拜倒。
邵树德坐于伞盖之下,心中波澜不惊。
我信你们个鬼!
幽州人要是这么好收买,就有鬼了!此地多的是无法无天之辈,是最最远离王化的地方。
河朔三镇,如果说魏博还遭到过中央强力打击,一度被委派了少量官员的话,幽州镇从来没感受到过疼痛。他们是对中原王朝离心最严重的一个藩镇,民气野得很,也没有什么是非观念。
只要有好处,谁都可以投!契丹、渤海、回鹘,如果他们的实力真强到可以压服幽州镇,那么当地文武官员投靠过去将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对幽州的治理,切忌好高骛远、操切匆忙。
当然,邵树德也不是没有办法收拾这帮贼胚。事实上,昨天他已经和诸位宰相们讨论过了,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移民!
发关内、关北、河南、淮海四道民众数万户,以实幽州。
他丝毫不担心土地的问题。幽州镇本有百多万人口,因为此起彼伏的叛乱,先后被李克用屠了好几次;因为契丹袭扰,山后之地也被战略性放弃了大半;此番北伐,又损失了不少人口。
现在的幽州,正是人口最少的时候,正好拿自己人来填坑。
至于幽州人可能掀起的反弹,镇压就是了!邵树德短期内不会离开幽州,他有的是时间和他们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