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三年九月十一,邵嗣武轻骑狂飙,于日落前赶到了蓟州城。
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王郊、高佑卿等百余骑。
进城之前,不意城外正有游骑反复纠缠厮杀。
敌骑见有人过来,中间为首一人似乎还是个大官,立刻分了数百骑,直冲而来。
邵嗣武见状微微有些惊慌。
他是大夏亲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然不如底层武夫们那么光棍。不过他还是抽出了骑弓,又摸了摸鞘套里的铁锏。如果真的事不可为,便与贼人拼了,反正他宁死也不愿被俘,主要是丢不起那个人。
王郊好整以暇地催马上前,高佑卿笑嘻嘻地跟在邵嗣武身旁,指指点点道:“贼人乃蕃兵,武艺不精,战意不坚,破之易耳。”
说罢,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
那边王郊已经先后扔出了三根投矛,例无虚发,连毙三敌。按照正常套路,这时候他会拉开距离,继续用投矛或弓箭杀敌,但赵王在后面,他不可能随心所欲按照自己喜欢的打法来厮杀,因此抽出了一柄铁挝,直冲而上,横劈竖砸,勇不可当。
“哎呀,杀得好痛快!”高佑卿在马鞍上扭来扭去,手下意识抓紧武器,旋又松开。
邵嗣武被他这副模样差点逗乐,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只见他拍马上前,大声道:“我贵为亲王,岂能袖手旁观,大夏没有这个规矩。”
话音刚落,接连两箭射出。一箭落空,但也吓了贼骑一跳,当场拨马回转,一箭射中贼人战马,马儿人立而起,痛苦嘶鸣,同时还挡住了后面两骑的前进路线,掀起了一阵小混乱。
高佑卿吓了一跳,立刻拍马上前,用粗大的马槊横扫,将试图靠近的敌骑挡在外面。
跟在邵嗣武身边的数十骑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呼喝着冲杀。长长的马槊连连刺击、横扫,贼骑手中多为短兵器和骑弓,杀起来十分吃亏,于是快速退往远方,打算用弓箭射杀夏兵。
邵嗣武、王郊等人趁机冲破阻截,直朝城门而去。恰好此时城门洞开,大队步卒手持长枪、步弓涌了出来。刚刚追蹑而至的贼骑被强劲的步弓所阻,一时间人仰马翻,将近二十骑落地,死伤可谓惨重。
“杀贼!”弓手们射完箭后,弃了步弓,抄起陌刀、重剑、木棓杀了出去,以步追骑,气势汹汹。
邵嗣武高速冲进了蓟州城,然后缓缓勒住马缰,心下兀自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可能是他第二次与敌人近距离接触。
上一次还是在阴山打阿布思,已经过了数年。有这两次经历,他愈发深刻地理解了武夫们当面冲杀时的豪迈和视死如归。对这些平日里满嘴脏话,桀骜不驯,凶悍变态的武人的印象,也是越发好了。
为将帅者、为君上者,当知军士之不易,当知他们的苦处。
这些人,看起来威风凛凛,让上官头疼无比,但严格说起来,也是个十分脆弱的群体。
拿钱卖命,有时候一出征就是一两年。酷暑、冰霜、风沙、疫病,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们。一场大战之后,又不知几人能还。邵嗣武手下的文吏经常去给军士们读家书,但每次宣读之时,都发现有人死了,家书也读不下去。
征战是真的苦,军士们拿这份卖命钱也不容易。现在朝中经常有人说武夫们桀骜不驯,是大祸害,要厉行打压,邵嗣武觉得有些过了。凡事都要讲究中庸之道,矫枉过正是不可取的。
“殿下今日行险矣。”赤水军使范河从长街另一头走了过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蓟、平、营三州,我军根本没完全控制,荒野之中,全是心思不定之辈,百余骑出行,有些冒险了。”
“范将军言之有理,今后当多多注意。”邵嗣武翻身下马,行了一礼,又问道:“怎让贼骑进薄至城下?可是晋军大队已至?”
“晋军没有大队。”范河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些蕃兵蕃将罢了,仗着马儿众多,前来袭扰,没甚大事。”
“这几日可有何进展?急着赶路,未得前线军报。”邵嗣武急切地问道。
“殿下无忧,战线大体平静。”范河说道:“晋人其实也没多少兵。或者说,抽不出多少兵。幽州要派人留守,涿州、顺州、檀州等地的兵马,多不在幽州。”
“在哪?”邵嗣武问道。
“在妫州,由安福迁统领。”范河回道:“易定、河东及幽州部分兵马围攻李存孝,存孝数败,龟缩于城内。柔州行营兵马救援,刚被他们大败一次,溃入毅州城内。但晋人也没法抽兵东调,如今便僵在这了。”
邵嗣武若有所悟。
这次能打下三州地盘,确实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晋人怎么也没想到,几乎堪称大后方的营、平、蓟三州,竟然被端了。
如今看样子,他们似乎也无力收复这些失陷州郡,除非来一场结结实实的野战大胜。但随着范河下令转入相对保守的战术,他们的企图多半要落空了。
“可有把握再歼灭一次晋军大队,拿下幽州?”邵嗣武问道。
“殿下心急了。”范河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如今这个局面,便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晋军害怕一败再败,连幽州都丢掉,那局势就不可收拾了。但我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一战葬送数千乃至上万兵马,则蓟、平、营三州就危险了。说不定,要被人一把赶下海呢。”
邵嗣武闻言微叹。
他认可范河的看法,暗暗告诫自己,稳住,不要心急,你还是太稚嫩了,要和这些沙场老将多学学。
“被大风吹散的那部分人马有消息了。”说到这里,范河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只听他继续说道:“他们在幽州外海登陆,损失了千把人。随后与贼人数次交战,又损兵数百。”
“范将军如何得知?”邵嗣武惊问道。
“晋人告诉我的。”范河说道:“他们的这次登陆,说实话比咱们闹出的动静大多了,就连沧州城外的李存璋都知道了。听闻其军心动摇,或已选派部分精兵北上,必欲灭之而后快。我已广布侦骑,探查这部分人的动向,一旦找到,当令其北上蓟州,汇合主力。”
邵嗣武听了立刻说道:“范将军老成持重,确实应该这么做。”
二人聊完后,出城厮杀的步军也撤回来了,随后城门紧闭,战场顿时平静了下来。
范河带着邵嗣武前往蓟州州衙安顿。
邵嗣武好奇地看着这座北地重镇。城池不小,大概二十多里城周的样子,在中原一众州城中,应该算是中上了。
前唐玄宗时,静塞军便驻扎于城内——安史之乱爆发前一刻,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从中原前往蓟州,轮换静塞军部分士卒,后被半路追回,也算是一桩小插曲了。
城内建筑带有典型的北地粗犷风格。
河北魏州因多石材,故百姓喜取石盖屋,幽州也一样。放眼望去,高门大户全是砖石建筑,甚至就连不少普通百姓家,也多用石材盖屋,和中原大相径庭。
蓟州百姓的生活似乎完全被限制住了——但事实上夏兵强令商铺继续开门营业,无奈没人愿意出门。
城内角落偶尔还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似乎有溃散的晋兵躲在民宅之内,几天过去了,终于隐藏不住,被搜检出来。
大街上经常看到的是运粮的小推车,满载粟麦果蔬,送往各个军营。
看到这里,邵嗣武突然说道:“我行经卢龙之时,有船自马城来,输送了一万余斛军粮。马城浦的船只,我已经下令分批离开了。再过一阵子,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军械、车辆输送过来,咱们便不用四处掳掠,为贼人所趁了。”
打草谷是有风险的,这谁都知道。
之前晋军没发现你们登陆便罢了。现在发现了,定然会盯着你分散征粮的薄弱点猛打。如果后方能输送粮草上来,那确实能解决很大的问题——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更需要援兵。
“殿下虑事周详。”范河赞了一句。
说话间,州衙已经到了。
“殿下……”进了州衙正厅,范河与邵嗣武分宾主落座,斟酌了一番语句后,说道:“这几日,虽说战线平静,但三河那边的晋兵越来越多,听闻李落落已至幽州总揽军民事务,我估摸着,他要大肆征发兵马,自三河进兵,攻蓟州。今天早晨有斥候来报,北边山里的雄武军增兵三千,似为征集的幽、檀乡勇。李落落似乎想一正一奇,两路夹攻,破我蓟州。”
邵嗣武脸色惊讶,问道:“他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令沧州、妫州两线军心不稳?”
“殿下聪颖至极,一下便切中要害。”范河大赞道:“李落落确实沉不住气。他便是不做什么,咱们这万余兵马,也没能力继续攻城略地了。但他这么一动,反倒会让前线谣言四起,议论纷纷,不是什么好事。对了,殿下可曾想出什么办法,可以祸乱晋贼军心?”
邵嗣武一听,立刻胸有成竹地说道:“好教范将军知道,在进占临渝关后,我便已遣人带着李存实、李存颢的首级,并晋军俘虏百余,登上船只,开往登州,这会应该已经到了。齐州行营闻讯,定然会有所动作。”
范河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仔细想想,这种动摇敌人军心士气的手段,圣人就经常使用。家学渊源,家学渊源啊!
赵王此人,两年间还相当稚嫩呢,一年前脸上多了几分沉稳之色,但很多时候有用力过猛的嫌疑,没他老爹那么举重若轻,不露丝毫痕迹。如今看来,又学到了不少东西,进步十分明显。
没有人生而知之。人是需要不断学习进步,不断犯错,不断改正,不断积累经验的。赵王持续不断地提高自己,在范河看来,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既已传报行营,我便不妄加置喙了。”范河说道:“圣人那边,他老人家自有计较。蓟州这边,我等便好好合计一下,该怎么与李落落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