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桥之上,伤兵一批批被送回来,安置在黄河南岸的临时营地内。
营地外有大量夫子忙活着,有人照顾伤兵,有人烧水做饭,有人站岗放哨,有人处理杂事。
这些人多来自河南道,刚从前线轮换下来。
他们是幸运的,虽然参加过攻城战,但长河、将陵、安陵等县全都是兵不血刃拿下的,半天功夫都不要,伤亡微乎其微,这会又被调来管理伤兵营,是真的讨巧了。你问为什么?因为他们来自濮州,葛从周是濮州人,那么一切都很好理解了。
“水,给老子水!”
“妈的,快给我一刀,不用怕,我让你杀的,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少了一只手,以后可怎么活呀!”
“号丧个啥?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没见沧州、德州百姓比你还惨么?”
营地之内,气氛不是很好。
伤兵们的脾气十分暴躁。除了少数连哼都哼不出来的之外,其他伤兵的情绪非常激动,心中充满忧惧。哪怕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伤,有时候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伤口感染的话,即便有烈酒消毒,也不一定就能活下来,全凭身体硬扛。
而经历了这么一遭鬼门关的伤兵,伤愈归队之后,有人情绪激昂,认为自己命硬,老天都不收,那么以后可以更勇勐的拼杀,完全不用担心。有的人心理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就像一个重伤过的足球运动员,即便伤愈痊愈了,也不一定能再找回之前的状态,问题主要出在心理上。
“不要急,不要闹。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能折腾呢?”一名胡子花白的里正提着食桶,给伤兵碗里舀着肉汤,嘴里还喋喋不休:“老子当年与梁兵厮杀,三次受伤,躺在窝棚下自生自灭,不都挺过来了么?”
“哗啦!”里正给面前这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伤兵多舀了一块咸肉,继续说道:“窝棚那个惨啊。说是有医官照顾,但甚少见到。咱们几百人躺在那里,你挨着我,我挨着他。夏天热得要死,伤口上全是苍蝇。冬天冷得发抖,风雪掀翻了茅顶,雪片直往脖子里钻。饭还吃不饱,更别说肉汤了,做梦去吧。”
里正做事很认真,每个人的碗里都是满满一碗快要铺出来的油汤。伤得重的往往还能得块肉,汤里还会有些菜叶子。
他不太懂伤者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只是按照自己朴素的认知,让这些受伤的儿郎们尽可能享受更好的待遇罢了。
“三次大难不死,我不也活下来了?”里正说道:“前年把二郎、三郎又送到了郓州院,练完之后,便可去禁军,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们啊,经历得太少了。一点小伤就要死要活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伤了卵蛋呢。”
里正的话惹得一些伤兵笑了起来。
他嘴里明明没什么好话,但三言两语之下,就让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也是本事了。
保持好心情,对于伤势的恢复绝对是有积极影响的。里正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因,但大半辈子下来,他会观察、会总结,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
“你这老头,倒挺会说话。”一名伤兵半倚在茅草堆上,笑道:“这几天忙坏了吧?”
“谁说不是呢。”里正说道:“义从、拱辰二军送来了很多伤兵。又连日阴雨,不少人病了,也送了过来,都在南边新营地里躺着呢。”
“没藏都头发了狠,各部勐攻德州,伤亡剧增啊。义从军便是不怎么上阵,还是伤了这么多。”伤兵叹道:“竟不比咱们龙骧军少。”
“话说德州也围了月余了,什么时候可以打下来?”里正从布袋里拿出温热的蒸饼,一个个递给伤兵们,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伤兵说道:“我走之前,押送了一批沧景俘虏至德州城下。后来便不知怎样了。或许能动摇守军意志,或许不能。依我看呢,这些小手段都起不了大用。真正能发挥作用的,还是打退晋兵,让沧景武夫知道他们后援已绝,再打下去只是徒伤性命,不值得。如此,才有那么一丝劝降的可能。”
“卢彦威被打得一败涂地,仓皇退保南皮,这都不能让沧兵动摇?”老兵有些不可思议。
“你我皆是河南人,很难理解河北人在想什么。”老兵摇了摇头,说道:“魏博现在还有人叛乱,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伤兵说完,挣扎着坐起身,接过木碗喝了一口浓汤,赞道:“圣人真舍得下本钱。当年在朱全忠帐下,可没这等好事。”
“慢慢吃,不急。”里正递过两块猪膏蒸饼,说道:“汴州沙海那边牧场里的猪都送来了,虢州牧场的猪又调至沙海牧场。养养膘后,也会东送。放心吃吧,猪膏蒸饼多的是。说良心话,大夏圣人可真没亏待咱们武夫。卖命钱从无短缺,伤了也有肉汤、蒸饼补补身子。”
躺满一地的伤兵们听后,默默点头,互相搀扶着坐了起来,开始吃喝。
“营地有专人打扫。不像朱全忠那会臭烘烘的样子,还舍得用烈酒濯洗伤口,有夫子伺候吃喝、如厕。唉,放以前想都不敢想。诸位们心自问,是不是比以前强多了?”老兵谈兴正浓,干脆坐了下来,说道。
“是这么回事。”
“圣人确实大方,把咱们武夫当人。”
“这样卖命,还算有点奔头。”
“这次运气不佳,没见着贼人的面就挂彩了。娘的,伤好了回去,得狠狠剁几个人头。”
伤兵们议论纷纷,情绪更加热烈。
里正也松了口气。
听望司的钱不好拿啊。得了他们的好处,就得为他们办事。这些伤兵平时就脾气暴躁,这会饱受伤痛折磨,张口骂人的不在少数,与他们打交道,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适得其反,触怒了这些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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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里正在与龙骧军的伤卒拉感情,那边邵圣则带着皇五子邵惠贤、皇六子邵明义,刚刚与龙骧军的伤卒交谈完毕。
其实伤兵们是很乐意看到枢密使乃至圣人至伤兵营巡视的,因为有很大可能会加发赏赐。
邵圣父子来后,果然给每个伤兵加发了一匹毛布——虽说毛布价甚廉,但白得的,有何不好?自然欢天喜地。
另外,邵圣还带着大车小车过来。车上满载这些日子进山狩猎打来的雉鸡、野兔、野猪之类的猎物,此外还有一桶又一桶的咸鱼,熬煮成汤后,非常浓厚,人人都说好。
因此,在邵树德离开营地的时候,义从军的伤卒们情绪激昂。邵圣亲自进山打猎,为我等将养身子,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待伤好之后,得为邵圣好好厮杀,这天下不能让那些居心叵测、对咱们武夫心怀歹意的人夺去。
“义从军的伤兵增多了,为父不用特别了解军报,也知德州那边发狠了。”营地之外,邵树德说道:“这些伤兵,伤愈后如果不畏惧再次受重伤,便是敢打敢拼的好汉。抓住了这些人,得军心便易如反掌。五郎、六郎,你们也不小了,当知得军心的重要性。为父为何让你们大兄去辽东坐镇,为何又让你们二兄领兵去蜀中,将来你们三兄也要领兵,这都是有原因的,好好琢磨。”
“阿爷,赤水军跨海攻幽州,儿也想去。”听了老父亲的话,五郎邵惠贤一激动,请命道。
邵树德笑得合不拢嘴,道:“五郎有这个心气,阿爷便满足了。但你才十二岁,急个什么。”
“晋阳李克用,十五岁便纵马冲杀,于战场称雄,儿不能这般庸庸碌碌,自当奋勇杀敌。”邵惠贤说道。
邵树德听了甚是高兴。
他之前让儿子们琢磨琢磨为何让皇子统兵,看来他们都明白了。有些事情,你不能照搬历史上其他朝代,你得考虑到风气。诸皇子纷纷掌兵,看样子是给太子制造竞争对手,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有时候你没得选择。
“你还小,若大个两岁,阿爷便让你去了。但这次机会,还是让给你们大兄吧。”邵树德笑道。
“大兄?”邵惠贤、邵明义几乎同时一怔。
“葛从周胃口很大。”邵树德解释道:“他觉得光赤水军登陆敌后,远远不够。昨日奏请调拨归德、龙武及淮海道州军之锐士,自旅顺,登陆平州。”
五郎、六郎有些吃惊。
邵树德笑了笑,道:“阿爷同意了。契丹小儿,不成威胁,安东府的兵,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上一动。”
随着战局逐渐深入,敌军的番号是越来越明了。
幽州镇的精兵强将,绝逼是被李存章带出来了,尤其是深处后方的蓟州、平州等地。如此巨大的破绽,就好像李克用撅着屁股在那,你不好好踹上一脚,都觉得不好意思。
葛从周说得没错,要搞就搞一把大的。
如今最紧要之事,便是协调船只。出海打渔的行动暂时终止,登州方向的民船除保留最低限度的登州—安东航线运输任务之外,其余尽数集中,开始熟悉各种旗号。
这些渔民、水手,就相当于陆上的土团乡夫,熟悉海上编队、信号是必须的。
训练完毕之后,便是等着了。争取第一波次就运输最多的人马上岸,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他们站稳脚跟之后,一切就好办了。
“你俩先好好跟着阿爷,多看多问,总有机会的。”邵树德说道:“讨平河北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