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内的战斗持续到了白天。
被堵在城内晋兵大概有两千多人,在见到城外到处都是不辨敌我的骑军后,他们果断选择了留守,然后与冲过来的夏军骑兵在城门口激战。
傍城而战,骑兵不是步兵的对手,但夏军胜在兵多,而且士气高昂。晋军兵少,士气低落,因此很快被赶进了城内,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
夏军骑兵沿着街道冲了进去,不过很快被箭雨大量杀伤,不得不退回到了城门洞附近。
到了后半夜,涌过来的骑兵越来越多,人人都想争功。甚至有传言李克用在邯郸城里,这个假消息几乎引爆了整个战场,附近的骑兵全都涌过来了,将邯郸围得水泄不通。
卯时,经略军一部两千步卒赶至。他们投入战场后,迅速击溃了五院军残兵的最后抵抗,将整个邯郸城控制了下来。
随后便是大索全城,搜寻可能藏身民宅的晋军将领——主要是为了抓李克用。
但很遗憾,一直到清道斩斫使李一仙抵达邯郸,也没看到李克用。
午后,卢怀忠甩开了还在赶路的大部队,快马抵达了邯郸。
“一个个都昏了头了。”老卢破口大骂:“李克用纵然来救五院军,也不会傻到留下来守孤城。其人自诩勇武,弓马娴熟,身边兵也不少,能被你们吓得退到邯郸城里?”
老实说,卢怀忠也微微有些失望。他固然不信李克用被围了,但万一真的呢?
李克用这人,固然干啥啥不成,但却是凝结河东内部人心的关键。
他够勐,勇武绝伦,吸引了一部分莽夫型勐将的追随。
他讲义气,待人真诚,又吸引了一部分江湖气十足的将领的追随。
他有出身,沙陀三部落、昭武九姓的出身的将校极多,李氏宗族加上义子也一大堆,这些人对他也是死心塌地。
他若死了,河东内乱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也不小,绝对能极大加速河东军政集团的灭亡。
“武安那边……”卢怀忠张了张嘴,有些犹豫。
像他这么一个“凶狠”的人都犹豫了,确实比较少见。
“都头,武安那边还是得逼一逼,纵然不能完全歼灭敌军,但也要尽量多做杀伤。”李一仙看出了卢怀忠的心思,立刻上前,道:“末将请带兵西进,追袭贼军。”
“好,很好。”卢怀忠也很感动。
先行军至滏水,然后强渡过河,再围攻城池,接着连夜行军至邯郸。一路打来,就没好好休整过。现在又要忍受疲累及伤痛,西进武安,追击敌军,这意志相当顽强了。
不愧是自己带出来的老部队,卢怀忠很满意。
“即刻出发!”他命令道。
很遗憾,没有多少骑兵能派给他。连续行军作战的情况下,骑兵的机动力和持续作战能力,完全被步兵比下去了,果然人比畜生更能忍。
李一仙率部出发后,城内除了两千经略军步卒外,几乎没有能打的步兵了。
卢怀忠沿着大街走了一圈。
国朝的邯郸,与战国时的邯郸不在一个地方,相距三四十里路,而且也远没有那时的邯郸大。
这就是一座普通小县城罢了。刚刚经历战火摧残,人心惶惶,尸横遍地。
河北百姓,在李克用的治下过得并不怎么样。卢怀忠犹记得,早些年李克用击败孟迁,占领昭义东三州之后,帐下兵马还抄掠百姓,贩卖人口。最近十年大力整顿,这类事情已经绝迹了,但一个集团的统治风格是没法一夜之间改变的。李克用对地方州县的治理固然有进步,但还差得远呢。
“康延孝还有多久才能到?”巡视完毕之后,卢怀忠问道。
他轻身前来邯郸,主力部队还在行军,由突将军使康延孝统带。
“康将军刚遣使而来,酉时可至邯郸。”邵神剑禀报道。
七月正值一年最热的时候,行军作战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酉时也就是傍晚了,速度还可以,不算慢。 但卢怀忠恨不得他们立刻飞过来。 侍卫金枪直覆灭,厅前黄甲军逃走,五院军遭受重创,晋军在邢洺磁的野战主力已经完蛋了,也就邢州、洺州还各有三四千州兵,重要军镇内还有少许县镇兵罢了。 州县兵,训练、待遇都不如衙兵,战斗力自然也不如。他们也只就只会守守城,剿灭一下山贼土匪之流,即便野战,也得倚城而战才有战斗力。 在卢怀忠眼里,这些州县兵都是明晃晃的战功,现在就得以快打慢,不给敌人反应过来的时间,逐次歼灭这些敌军。 以众击寡,以强凌弱,以快打慢,是卢怀忠从一开始就定下的方略,他准备贯彻到底。 ****** 武安城内,一片混乱。 安金全拿着马鞭,勐抽大呼小叫,大声喧哗的士卒。 这些人已经破了胆,短时间内无力再战,非得好好整顿一番不可。 城内有多少人,他弄不太清楚。之前遣人粗粗点计了一下,有人说四千,有人说五千,有人说六千。他估摸着,大概也就五千人上下吧。 城外驿道之上,已经有军官带人过去了,看到溃兵就收容起来往后送,因此兵力还能增加一些,但多不到哪去,很难超过六千了。 晋王已经来过一次,询问了下情况,顺便休养马力。 安金全很惭愧。七月以来,五院军其实就打过一仗,即在临洺县南被夏军击败,损兵千人。剩下的就是无聊地等待命令,直到乱哄哄出逃。 晋王没怎么怪他,勉励一番之后,又带着骑兵南下,阻截从滏口方向北上的敌军。 是的,夏人真是阴魂不散。武安近郊其实已经出现过贼骑了,不过被横冲军硬冲了一波,不敌退去。 若是铁林军在此就好了。晋阳年造马甲四百副,这些年铁林军的实力愈发强大,若他们在此,贼骑定然不敢如此嚣张。 “军使,征了千五百人,粮草、马骡业已收集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安金全刚坐下来,便有人来报。 “很好,你带人先走,我留下来等一等晋王,再收容下溃兵。”安金全摆了摆手,吩咐道。 “遵命。”来人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城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武安百姓刚被劫掠了一遍,财货、粮食被收走。这还不算,丁壮也被大面积征集,补入五院军。 武安百姓不傻,知道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因此哭哭啼啼,依依作别。 如狼似虎的晋兵挥刀砍杀了数人,这才带着财货、粮草、丁壮上路,向西而去。 安金全带着两千兵留守武安,一方面收容溃兵,一方面给晋王断后——晋王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但安金全觉得做人要讲良心,晋王将他从部落里提拔出来,悉心培养,委以重任,这个恩不能不报。 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安金全正准备吃晚饭呢,城外突然传来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不一会儿,数骑冲入城内,大声道:“快撤,贼骑数千,自南边而来,有具装甲骑。晋王已走奔山中。” 安金全心神大震,刚准备说些什么。去城东收容溃兵的军校也奔了回来,嘶声叫道:“狗山方向有贼步军杀来,应是经略军一部。” “入你娘!”安金全直接将饭碗摔在地上,匆匆召集人手,出城逃窜。 说阴魂不散,还真是阴魂不散。追得这么紧,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你这是要上天啊。 乱哄哄的兵马出了武安西门,直奔西山而去。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大群骑兵从东南方向掩袭而至,晋兵一下子就炸了,早就是惊弓之鸟的他们作鸟兽散,借着夜色掩护,四散而逃。 而在东北方向,两条长龙正快速赶至。鼓声隆隆,震天动地,不知道多少夏兵正拼命赶来。 安金全带着数百人,且战且退。 “军使,上马先走吧。”亲将把自己的马让了出来,泣声道:“回了晋阳,别忘了照拂我一家老小。” 安金全破口大骂:“说什么胡话?一起出来的,就要一起回去。若不成,死一起好了,多大点事!” 亲兵听了,感泣不已,纷纷抽出刀剑,准备死战。夏军追击之时,他们仓皇跑路,但事到临头,眼见着跑不掉时,反倒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心思了。这么多兄弟在一起,就算死了,黄泉路上也有照应,怕个屁! “安金全,洺州已降,你还跑个什么劲?” “你一家老小都在洺州,今落入我手。夏王宽仁,令以礼相待,何不速降?” “晋王、夏王约为兄弟,都是一家人,打个什么劲?你降了,亦不失富贵,切勿自误。” “你忍心看着带了八年的老兄弟们死无葬身之地吗?” “令郎安审晖、安审琦皆被执,小小年纪,怪可怜的。他们的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 大群骑兵围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兜着圈子。 安金全身边的数百军士以辎重车辆为阵,严阵以待。 夏军不想强攻,便使出了攻心计,以言语动摇安金全的抵抗意志。 果然,这起到了效果。 亲兵亲将们都看向安金全,沉默不语。晋王已走,他们没有必须死战的理由了,当然,若安金全决意死战,他们也跟着就是了。 旷野之中,惨叫声此起彼伏,那是夏军骑兵在轻松收割着溃兵的生命。五院军将士已经乱了建制,完全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安金全的脸色在火光之中变幻个不停,提刀的手也微微轻颤。 良久之后,他泪流满面,掷刀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