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罗悉鸡!”军中文吏拿着籍册,大声喊道。
无人应答。
他提起笔,将这个名字划掉。
“遁论磨!”又喊一人。
还是无人应答,再划掉。
“尚热磨!”
一人上前。文吏看了他一眼,道:“赐绢两匹。”
有小使拿了两匹延州杂绢,放到了此人手上。
尚热磨跪倒在地,以头抢地,用吐蕃语道:“谢贵人!”
说罢,喜滋滋地离开了。
绢的用处,他们也懂,可以买东西。
听闻过阵子会有陕州的商队经绛州过来,卖的都是日常生活急需的小物件,这就能派上用场了。
赏赐发完之后,文吏又不辞辛劳,带着一众小使、驱使官,拉着大马车,到战殁的蕃兵家属那里发赏赐,一人两匹绢。
没有财物抚恤。国朝以来,用的蕃兵都没有抚恤,这也是缘边诸帅愿意用蕃人的原因之一,只管拉过来打仗,死了拉倒。
邵大帅用的横山、平夏、阴山蕃兵,死了是可以拿抚恤的。但去年拉到崤县,今年弄到垣县的党项、吐蕃蕃人,则没有抚恤,因为给他们优先分地。
不过一旦编户齐民,正式安定下来以后,制度还得修正,那时候就得当自己人看待了。
后续的青唐吐蕃还在源源不断地过来。
七千丁、四万口,数量庞大,几乎要全部拉过来。就为这事,李唐宾已经连发数封牒文,但都没有回应。
他今年想尝试围攻渑池县,对这些新来的蕃人炮灰十分看重,结果被调到了另一个战场,这让他如何甘心?
高仁厚才懒得管这些。
送到他手里的人,那就不会再吐出去了。他也不会考虑后面青唐都归建后,该怎么面对李唐宾——义从军,可还在河洛经略使的指挥序列之内呢。
那些事情太复杂了,咱老高想那么多作甚!
天雄军使臧都保策马驰了过来,还带着一大批人。他今天也观战了,有些蕃兵十分勇猛,他打算上报大帅,请求募入军中。
天雄军才五千人,实在太少了!重要一点的任务都没法承担,必须扩军。
他看中了百十人,全部打散编入天雄军,后面再继续观察,如果有好苗子继续募入,想必这些吐蕃人也很乐意当衙兵老爷。
至于军官,完全不是问题!
今年,计有夏州武学22人、灵州武学23人、兰州武学20人进入最后一年的学业,分配到天雄、赤水二军实习,分任队正、队副。
凉州武学今年也开办了。其中,姑臧县武学招生50人,皆为十岁左右的孩童,凉州武学入学28人,为十四五岁有一定基础的半大小子。
而到了明年,武学实习生的数量将迎来第一个高峰期,计有总计105名武学生下部队。原因是光启元年(885)武学初创时,夏州朔方县武学招募的50名十岁左右的孩童,在完成了五年县武学、四年州武学学业之后,进入到最后一年的下部队实习期。
他们与之前的毕业生都有所不同,那些人从州武学直接上起,但这一批人是从县武学学起,理论上正式毕业将历经十年。
邵树德认为他们更忠诚一些,更可信赖。当然,这只是他的看法,实际如何,还得再看。
九年前种下的果实,从明年开始,可以慢慢品尝了。
天雄、赤水二军,将彻底“武学化”,然后再慢慢向其他部队扩展。
至于此举是不是能杜绝造反,邵树德不乐观。任何一项制度,归根结底还是靠人来执行,而且也得考虑社会风气。而此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我要造反”。
但无论如何,武学化的军队肯定要比老式军队更稳定一些,这就足够了。
“高将军。”
“臧将军。”
二人相见,臧都保先行礼,因为高仁厚是接应使,官高一级。
“今日之战,我看汴军也只是试探。其主力应当还在孟州,高将军以为他们可会大举压来?”臧都保问道。
“未必。”高仁厚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据斥候查探,汴军在大力整修齐子岭关塞,可能要恢复汉时箕关,此为轵关道必经之路。朱全忠真的很贪,明明调不出多少兵力,却还想掺和河中战事。”
“朱全忠可不贪。我看他的第一目的多半还是整修王屋县、箕关、轵关、济源县这四座坚城,让咱们一道道啃过去。守城嘛,土团乡夫就够了,不需要多少兵力。”臧都保说道:“咱们怎么这么苦命?出硖石,连绵群山,关隘遍地。出垣县,又是王屋山、轵关、箕关,这也太难啃了吧。在灵夏草原上打仗,从来没这么麻烦过。”
“趟过这一段就好了。”高仁厚也很是无语。
如果汴军主要是来筑城的,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坏事。或许,青唐都五千众就可以调用了?
……
冷泉关之外,安金全带着千余骑兵陆续进城。
对他而言,这是难得的亮相机会。若不是统军大将是康君立,而他与李嗣源的关系又非常不错的话,很难说能不能捞到这次机会。
河东人才辈出,但大部分人注定无法出头。
入城之时,遇到了甲坊使张敬询。
张敬询是胜州人,李国昌任振武军节度使的时候,其父就在军中效力,资历很老,后一起跟着前往河东起事,目前还有亲族居于胜州。
“张将军。”安金全第一时间行礼。
“安将军来也。康都头几时可来,还有一批器械须亲自交到他手上。”张敬询的脸色不是很好,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焦急。
“末将离开晋阳之时,都头尚在征兵,应还要过些时日。不过薛将军已领昭德、匡霸、五院三军出发,落后我部三日行程。”安金全答道。
张敬询算了算,这才三万人。不知康君立欲征兵几何,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唉!你们来这作甚!某之前建言康都头,干脆直接调兵北上,攻入灵夏算了。”张敬询道:“邵树德胆大妄为,听闻在河陇之地派了不少大军弹压地方,山南亦有驻军,河洛之地,还在与朱全忠开战,灵夏定然空虚已极,不如批亢捣虚,直接攻入胜州,看他急不急。”
张敬询虽然不知道夏军的兵力数量及部署,但还真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灵夏十州,如今竟然就只有武威军一支部队,说空虚都是过分了,完全是不设防。
诸关隘、要点,历来是靠征发土团乡夫轮戍,比如芦子关、栲栳城等地,连州县兵都不是,这胆子也不是一般地大。
“张将军,王珂是要救的,这也是大帅的命令。”安金全低声提醒道。
如果换朱全忠在晋阳,救不救自己女婿还真不一定,说不定就采纳张敬询的建议,攻朔州、胜州去了。但这是李克用,完全就是另一个做法了。
“便是救王珂,也不该来这里。你又不是不知道,霍邑已被夏贼占领,如何攻得过去?不如走岚石绕路慈隰,胜算更大,邵贼定然无备。”张敬询继续说道:“或者,干脆在岚石找个地方偷渡至西岸。若在平时,自然是送死,但我不信邵贼后方有多少兵,只需两万衙兵,渡河至银州,便可杀个天翻地覆。抢掠完就跑,邵贼能奈我何?”
安金全苦笑,他只是个小将,虽然有些赞同张敬询的意见,但他没有决策权。
“罢了,没意思。”张敬询也意识到没人听他的,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道:“此番,定然无功而返。险地关、高壁镇,需要康君立来守?唉!”
险地关北接雀鼠谷。
这个雀鼠谷,赫然是北方罕见的类似秦岭、巴山的险道,与雁门关相提并论。
全长约一百一十里,最险峻处数十里。两山夹峙,汾水中流,道出其中。上戴山阜,下临绝涧,更有部分路段开山凿石,修栈道通行,出谷便是冷泉关,出关后才是平原旷野。
汾水关、险地关、高壁镇、冷泉关前后排列,夏贼拿头去晋阳?
这样一个地方,拉土团乡夫来守就行了,需要你带着几万人马来?
“此番久攻不下,定然大败!”张敬询气哼哼地说道。
安金全无言相对。
“大胜!大胜!”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看其装束,竟然是传递消息至各县的露布飞捷骑士,莫不是要去灵石县?
“妫州大捷,俘斩燕、胡之众三万有奇,匡筹单骑走免,奚人溃不成军。”
“妫州大捷……”
露布飞捷的旗幡渐渐远去。
张敬询、安金全二人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张敬询突然问道:“岚、石山势连绵,诸关塞可守御好?”
“应无问题。”安金全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凭借印象回答。
岚、石二州属于山区,地势险要,关隘众多,一直是河东的穷乡僻壤。
“劝劝康都头,别救王珂了。”张敬询突然一笑,心情似乎开解了很多,道:“河东形胜之地,守好这些关塞吧,不需要多少兵。和邵树德斗什么斗?只要这些关塞一天不丢,他就没法从河中直抵晋阳。晋阳的弱点,只在上党。”
历史上朱全忠围攻晋阳,数路兵马齐出,主力由氏叔琮统领,走的便是上党。在河北,还有三路兵马,越太行山入河东。
从河中出发的只有一路,还被险地关所阻。至于岚、石山区,他根本没去尝试,可能是兵力不足,也可能是后勤转运太麻烦了。
“罢了,我自去和康都头说。”张敬询越说越开心,只见他突然笑了笑,道:“方才让你们走岚石是我乱说的,别去了。幽州多富啊,赶紧打下来。要是心里实在不顺,去掏邵树德老巢,定有斩获。邵贼用兵,有时保守无比,你们走岚石南下,他定然还有兵等着,说不定便是其亲军铁林军,别去了。”
安金全不答。
换成朱全忠攻河中,大帅还有可能视而不见,但邵树德攻来,大帅心里不知道多生气呢,可未必会如你所愿。
……
汾水沿岸,邵树德还在等待消息。
河东军动向不明,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像是战场迷雾,有上帝视角的人可以看得很清楚,但身处其中的人,就只能暗自揣测了。
铁林军是唯一的预备队,不能动。
隔河对峙的王家兄弟终于开始接战了。
王珂遣兵造浮桥,屡次被绛州军阻止。遣数百人用小船偷渡,被孟知祥率骑兵大破。
消息传回南岸,河中将士愈发轻视王珂,军中阴阳怪气的人多了起来。
但王瑶也没实力攻过去,双方对峙数日,一时间皆无寸进。
“传令延水关,铁骑军渡河。”四月三十日,邵树德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猜测不到敌军动向,那么干脆就往茅坑里砸一块大石头,看看有没有苍蝇飞出来。
王家兄弟的游戏,先让他们自己玩好了。
王珂,会体验到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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