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元年十二月初九,小雪。
麟德殿内,圣人放下了奏章。
宣武军进奏院呈递上来的,再一次请将时溥移镇。
杜让能、崔昭纬二相以为不可,新提的宰相刘崇龟认为可以让时溥带兵入朝为将,充实禁军兵力。
吸收藩镇精兵入禁军,国朝惯例,非常好使,刘崇龟极力推荐。
圣人还是很喜欢刘崇龟的。
咸通年间进士出身,当过兵部、礼部员外郎。广明年间,郑从谠镇晋阳,刘崇龟就在幕府内任职。
河东赏给李克用后,刘崇龟随郑从谠入朝,历职各部。拜相前,任户部侍郎,本来要出镇广州,当清海军节度使的,恰逢泾师之乱,徐彦若被迫离京,抢了这个节帅位置。
圣人又打算让刘崇龟任黔州观察使、黔州刺史,但其舅王瓌(guī)求任节帅,于是黔州观察使的职务再度与刘崇龟失之交臂。
黔州观察使,全称黔州都团练观察处置等使,兼黔州刺史,领黔、夷、费、思、辰、播等十四州,治黔州(今重庆彭水),辖区大致在今湘西、黔东北、湖北恩施以及重庆一部分。
现任观察使憘(xǐ)宝,中和三年由僖宗任命,代陈侁(shēn)上任。
连续两次外出当节度使不成,圣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拔刘崇龟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第三个宰相。
崔昭纬不是很喜欢刘崇龟,两人有过数次争斗。
刘崇龟是匈奴刘氏之后,北魏孝文帝那会起,家族迁居洛阳。文风鼎盛,历朝历代都有人做官。
刘崇龟还有七个弟弟。其中,刘崇望是翰林学士,就是之前跟着张濬讨伐泾原的行营判官,现在监修国史去了;刘崇鲁,当过郑从谠的幕府推官、掌书记,前阵子跟杜让能去醴泉拦截泾师,现任补阙,他与崔昭纬关系不错,也是刘氏诸兄弟中唯一与崔昭纬交好的。
“刘卿,时司空有献黄巢首级之大功,遽召入朝,恐寒其心。若移镇,何处可之?”圣人问道。
“陛下,岭南西道、武安军(湖南观察使)、武昌军、荆南、福建、遂州等镇皆可。”
这些南方藩镇,是朝廷还可以任免节度使的地方。但武昌军的杜洪、夔峡的李侃会不会奉诏,很难说。正所谓人心向背,神策军一败,影响之恶劣,君臣后面自可慢慢体会。
西川节度使是宰相韦昭度、东川是朱玫、邛南是西门文通、清海军是徐彦若,这些都任命不久,暂时不宜更换。
仔细算算,朝廷能掌控的地盘还真不少,主要位于南方。圣人对此感到很振奋,长安的位置太差了,天天受强藩威胁,比如还住在长安大肆宴客的邵树德。
“陛下,时溥怕是不愿去这些方镇。郓、兖二镇,数次出兵救时溥,克用亦选将、点兵襄助徐州,非到山穷水尽,不会走的。”杜让能提醒道。
刘崇龟想让时溥入朝,看重的是他本身的能力,若能再带个几千徐州兵来长安,并入神策军,对朝廷而言是一大助力。为此,甚至愿意给出太师之职——邵树德目前是“检校太傅”,显然无法与真正的太傅相比。
但杜让能觉得朝廷未必能控制得了时溥。
这种桀骜不驯的武夫,放到长安,便是虎入羊群,必然生乱。与其那样,还不如让邵树德过来,至少他懂取舍,知进退,愿意妥协,不会以为手中掌握着刀把子就无所不能。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圣人也觉得时溥现在不会入朝,谈这些还早,于是又道:“今日早朝,有御史上奏,京师已定,朔方军该返归本镇了,此事如何处置?”
“陛下但下诏而已。”崔昭纬道:“树德表宥州刺史任遇吉为渭北节度使,陛下可许之,再发一些赏赐,朔方军自然退走。”
“琼林、大盈二库已空,诸镇藩帅供奉未至,如何发赏?”圣人想起这事就有些火。
此两库,一直是天子私库。舍下脸皮向诸镇藩帅索要供奉,才有了点底子:钱十余万缗、绢三十余万匹、甲胄八千领、茶叶数百斤,还有其他各色财货。
攒这点东西不容易啊!
德宗时屡次伸手向藩帅索要供奉,宰相们觉得丢脸,反复劝谏。德宗表面答应,但暗地里还是不断索要,并让中使去各道传旨:要保密,不要让宰相们知道。
今上虽然厉行节俭,但该要的钱还是要的,主要存在琼林、大盈二库,以备不时之需。这次被折嗣裕一股脑端了,简直痛彻心扉。
另外,泾师之乱,四万神策军溃败,一万六千多副铁甲入了乱军之手,如今转了一道,大部分又落入了邵树德之手。
三四万乱军,邵树德拣选了五千精壮,杀五千余人,俘一万二千人,朝廷派人去西边,只收降了四五千人,勉强将神策军扩充到两万余。
堂堂天子,得到的好处就这么点,不如藩臣远甚,想想就让人丧气。
再者,还损失了河东郡夫人裴贞一!
这位美人,天子还是很喜爱的。出身高贵,担任女官多年,非常干练。而且有风情,会服侍人,竟然香消玉殒了,痛哉!
圣人已经下诏,追封裴贞一为贤妃、韩国夫人,聊表思念。
“陛下,而今之计,还是尽快让夏师归镇为好。数万大军,人吃马嚼,耗费甚多。以臣观之,树德定想赖到元日再走,从京中领了冬至、元日赏赐后,再行返镇。”杜让能一眼就看穿了邵树德让朝廷帮他养军的奸邪计谋。
这些日子,朔方诸军轮番出城操练。光化、安远门外杀声震天,几乎快成了京城的一道景了。
而这些大军的开支,这会全由朝廷负担。户部与他们那个叫朱亮的粮料使接洽,每日里的消耗触目惊心,这朔方军出操也太勤了点吧?三日一操,不累么?神策军才十日一操,有时候半月一操。
训练大军的同时,还在京中大宴宾客,收揽人心。
不但商徒贾客们不断登门,还有不少没考中进士的落魄学子上门投效。
甚至于,一些虽然考中,但好几年都没得官的进士也上门行卷,用诗赋的方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志向。
位于兴道坊的那座府邸,简直成了失意文人的大本营!
再让他在京城赖下去,还得了!
“那便遣人去催一催吧。”圣人也无奈,虽然知道邵树德早晚要走,但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在长安沽名钓誉,意欲何为?
唔,邵树德此时确实是在沽名钓誉。
古色古香的书房内,堆满了文人士子们投来的卷子。
有人以千里马自居,盼伯乐来找;有人以美玉为喻,望人来发现;还有人把自己比作得不到夫君宠爱的妻子……
这些邵大帅能看懂,但有些辞藻华丽,隐喻典故较多的,他就要拿来考较别人了。
裴贞一被他请了过来,半强迫地搂在怀里,一份份解释那些诗文。
在得知圣人追封她为贤妃、韩国夫人后,裴氏整整哭了一天。这几天心情已经有些转变过来了,毕竟圣人都“追封”了,那以前的裴贞一定然就死了,以后还能怎么办?
邵大帅还没正式享用这份礼物,时间还不够,他有耐心等。
别的女人就罢了,可能随意玩玩就没兴趣了。但皇帝的女官兼妃子,邵大帅肯定是要让她怀孕的,先给自己生几个孩儿再说。
国朝皇帝的女人,尤其是懿宗开始,是真的有点悲催啊。
韦保衡之妻,是懿宗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同昌公主之母,便是懿宗的淑妃郭氏。
巢入长安,僖宗仓皇出奔,不但自己的妃子多被巢众掠走,懿宗的这位淑妃郭氏,也“流落闾里,不知所终”。
邵大帅得闻时,暗叹:不知道便宜了哪个贼子!
“这些进士,都已得官,为何连朝官也不想做了?”邵树德抽出手,拿起案几上的几份文稿,问道。
裴氏松了口气,调匀了下气息后,道:“京城仕宦,有八俊的说法。首先要进士出身,或者制策登科,然后任校书、正字,再任畿尉,监察御史或殿中侍御史,拾遗或补阙,员外、郎中,中书舍人或给事中,最后升至中书侍郎或中书令。此八阶,为直登宰相之捷径,无需历余官。”
“吾知矣。这么走的,未必当得了宰相,不这么走,很难当宰相。”邵树德叹道:“怪不得,怪不得!考中后历任的前一两个官职,就已经决定了后半辈子的前途,可笑!”
“白乐天在贞元年间中进士后,释褐为秘书省校书郎,第二年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与元稹、独孤郁等人等同登第,授畿县盩厔(zhōuzhì)尉,四年后任集贤院校理、翰林学士,一年后任左拾遗,可谓一路坦途。”裴氏尽可能举了个邵树德应该认识的人做例子,后面没说,因为白居易自己没操作好,被贬官了。
“考中进士本来已足喜,然若一辈子不得贵(五品以上称贵),确实也没奔头。”邵树德懂了,道:“都收下吧。朔方、陇右、河西、邠宁、泾原、渭北六镇,还是有不少空缺的。若有才,吾不吝官位赏赐。”
进士或太学生,未必就代表一个人的真实能力,或许他只是擅长考试,又或者家里有关系。但不管怎样,总比啥也不懂的蛮人强啊!
邵大帅治下的地盘,有些地方一直是官位等人,比如陇右、河西。
明明想要编户齐民,对那些部落下手,但就是缺乏人手,忙不过来。只能随便给一个当地酋豪告身,让他当部落使先糊弄着。
从长安直接弄人,可比仰仗萧遘好多了。更何况萧遘离京多年,影响力慢慢消退,招揽人才的能力没以前强了。
长安确实是个大宝库啊。
河北逆藩的士子不给本地藩帅效力,跑长安来考学做官;岭南富商的子弟,千里迢迢到长安读书;淮南两浙,这些年快速发展,富裕起来的地主家庭用当地教育资源供出了一个读书天才,然后跑长安去了……
圣人这块牌匾,还是有很大用处的。
何必现在就全盘接收朝廷“负资产”呢?
慢慢考察合用的人才,多加招揽。
各镇藩帅私献的财货以及正式上供的赋税,圣人总要花出去的,这时可以通过吸引商人来分润这部分钱。
听闻朝廷还给天下诸道下诏,派匠人入京值役,这不就是一个“鱼塘”么?
长安的好处就在这里。你不需要军事入侵其他藩镇,就能得到部分人才和资源。
当然,朝廷的威望是在慢慢消减的,这些好处也会慢慢变少,直至没有。
但这足够了,你总不能指望捞一辈子好处吧?等到朝廷被掏空得差不多了以后,大可一脚踹翻,重开炉灶。
此番进京已经办成了好几件大事,邵大帅很满足:一、捞到了大量财货,弥补军费开支绰绰有余;二、大举招揽政治人才、商业人才;三、与长安商人建立联系,明年同州博览会应可收得大量税款,而且是长期收入;四、整编了泾原乱军俘虏,甲胄所得极多,全军披甲率可以上升一些;五、在君臣面前大大地黑了一把朱全忠,还增加了朔方镇的政治威慑力,朝廷应该不会再乱来了……吧?
“大帅,神策右军中尉骆全灌求见。”亲将十将陆铭匆匆走了进来,目不斜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