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李桃歌才想到很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开口。
与太子,元嘉,公羊鸿之间的恩怨。
莫家父子的生死前程。
八千大山之主拓跋大石想和大宁联姻。
张燕云的野心。
自己想要落子东庭的想法。
包括母亲的来历……
千头万绪,寻不到良药可解。
李桃歌望着游来游去的锦鲤,比起之前更为肥硕,一条条像是猪仔。
听老祖说,这些鱼乃是灵物,沾染了李家气运,张燕云借助它们想要一步登天。
可惜功亏一篑。
倘若心怀不轨之人,把锦鲤偷去,把李家余庆盗走,自己岂不是成了败家子?
李桃歌揉着冒出胡茬的下巴,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把你们炖了,省的麻烦。
或许是感受到阵阵杀意,锦鲤忽然躁动不安,鱼尾一个劲拍打池水。
李桃歌急忙安抚道:“好了好了,不吃你们便是。”
长厢厮守了六七年,真要是落入腹中,李桃歌还真舍不得,反正老祖成了谪仙人,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养着就养着吧。
有了主人的安抚,锦鲤这才安静下来。
李桃歌坐在池边,咬掉酒塞,一口美酒,一眼弦月,享受着殊为不易的清闲。
心里装了那么多的事,却什么都不愿去想。
少年心如静湖。
喝着喝着,一张张俏脸在月中浮现。
热情似火直言不讳的萝芽。
一笑双眸变成月牙儿状的小江南。
容貌绝美又冷若冰霜的墨川。
不知她们过得好不好。
一路征战,有仇恨作引,对于私情极少想起,一旦有了空闲,春情朦胧再也按捺不住。
书中凡是提及少女,十有八九是在描写男女之情,什么少女情怀总是诗。哪个少女不怀春。少女斑斑泪如雨,古道西风总叹息。西妃少女多春思,斜倚彤云尽日吟。
可书里写到少年,便换成气吞万里如虎的风发意气,譬如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少年自负凌云笔。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
其实少年也有骚情的时候,只不过羞于开口,放在腹中自斟自饮。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把情爱二字常常挂在嘴边,说出去,别人会笑话。
少女情怀总是诗,少年也湿。
李桃歌单手托腮,另一手拎起酒壶,回忆起三女的音容笑貌和点点滴滴,不时勾起嘴角。
想起那次失了心智对墨川霸王硬上弓,光想给自己几巴掌,好不容易有次肌肤之亲,咋就啥都记不起来了呢?
该记得的记不住,乱七八糟记了一大堆,蠢货!
李桃歌后槽牙都咬的酸疼。
记得上次回家,墨川在夜里出现,拌了几句嘴,双方不欢而散。
今夜会不会再来次惊喜?
虽然明知不可能,李桃歌还是将视线从月色中挪开,扫向右前方。
一道高大身影凝立在树旁,有枝叶笼罩,看不清相貌。
李桃歌浑身一颤,飞身跃起,调动真气护住要害,摆出防御姿态。
这人明显是男子,能绕过珠玑阁耳目,够悄无声息潜入相府,必是一等一的高手。
李桃歌沉声道:“谁?!”
那人上前几步,从暗中走出,月光照亮百衲衣,露出花白的眉毛和胡须。
“臭小子,连师父都认不得了?”
李桃歌只拜过一个师父,昆仑山,轩辕龙吟。
听到慈祥又熟悉的声音,李桃歌卸掉气机,跨步冲了过去,激动道:“师父!”
才走出两步,李桃歌突然停住。
轩辕荒的坦白言犹在耳,圣族割东南二州,桩桩件件都在预示轩辕一族的野心。
是友,是敌?
短暂纠结过后,想起儿时教自己读书识字的老乞丐,想起瓢泼大雨二人躲在山神庙里抓老鼠,想起师父传授观天术,李桃歌还是情不自禁走了过去,抓住对方双臂,会心一笑,“师父。”
轩辕龙吟今日不同以往,一派仙风道骨,不再是不修边幅的乞丐,轻轻拍打少年脸颊,“臭小子,高了,壮了,也长本事了。”
李桃歌笑道:“还不是您老人家教的好,名师出高徒么。”
之前在燕尾村,谁都知道老乞丐最爱听奉承话,一旦稚童馋他手里的烤红薯,摇着袖子喊几声老神仙,都会如愿以偿,谁家修墙搭屋,说几声好听的,老乞丐也会去卖膀子力气,百试百灵。
轩辕龙吟开怀笑道:“名师倒是名师,高徒却是未必,有丹药加持,有仙品血脉,有谪仙人点化,如今才是可怜巴巴的无极境,以后出去且不可提及师父名讳,丢不起人哦。”
轩辕龙吟突然朝周围嗅了嗅,“你小子,自己吃独食,有好吃的居然不献给师父,该打!”
说完,食指和中指并拢,朝李桃歌额头敲击。
老乞丐是有名的狗鼻子,村里谁家炖了肉,离三里地都能闻到,并且能精准无误说出猪肉还是牛肉,当初师徒俩凭借这门天赋和厚实脸皮,往肚里添了不少油水。
“独食?”
李桃歌回过头,看到许夫人留下的饭菜,无奈笑道:“初见师父心喜,忘了您好吃这茬。”
“这不叫好吃,而是品尝天下珍馐,以后着书成册,好给后人留下典籍。”
轩辕龙吟也不客气,过去打开食盒,拎起一片肉,丢进口中,细细咀嚼一番,点评道:“所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论喷香程度,百肉不及。这肉薄厚均匀,润而不柴,香而不膻,肥而不腻,所用调料不低于四十种,然而每味料都在点缀,并未抢了驴肉风头,能有这般烹饪技法,必是鼎俎家无疑。”
庙堂九品十八级,厨子也分三六九等,鼎俎家便是修行里的谪仙人,皇宫都未必有这种神仙人物。
李桃歌不懂,但知道师父口味刁钻,非美食不动筷子,听他评价极高,自己也跟着高兴,取出玉杯,给师父斟好酒,贴心在旁边伺候,“您不是去云游四海了吗?怎么又回到京城了?”
话中有玄机。
将主动权交给老人家手中,他想说,那便挑明,不想说,李桃歌就装疯卖傻,反正师父对他而言不存在危险,若想动手,在燕尾村就把自己大卸八块,用不着悉心教导后再动手。
轩辕龙吟接过酒杯,笑容古怪道:“你小子,境界稀松平常,心智倒是修炼的不错,怪不得能在安西杀出一条血路。”
李桃歌边斟酒边笑道:“我可没这本事,您老人家教的好呗。”
轩辕龙吟轻声道:“二次入京,是为圣族向朝廷讨要两州之地,然后听说你小子打了胜仗快要回来,那就再等等。师父年纪大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不知哪天闭眼,咱爷俩见一次可就少一次了……”
终于戳破了窗户纸。
李桃歌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他笑着说道:“您老人家当年最爱吃王八,天天带着我去河里垂钓,不是说吃啥补啥吗,活个几百年不成问题。”
铛。
轩辕龙吟赏他一记响亮的脑瓜崩,怒气冲冲道:“长本事了是吧,都敢当面骂师父了。”
这一下力气奇大,李桃歌捂着大包,苦着脸道:“实话而已,您钓到王八,从来都是自己独吞,说小孩子不用补,越补越尿炕,只把王八汤留给我喝,我又没胡编乱造。”
“实话……”
轩辕龙吟反复念叨这两个字,挑眉道:“其它的实话,为何不敢问呢?”
李桃歌揉着脑袋,一本正经起来,“不想问,怕窝心。”
轩辕龙吟会心一笑,安静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酒,询问道:“见过小伞他爹了吧?”
李桃歌嗯了一声,“在沙州城大牢里见过一次,后来他又在碎叶城传授给牛井噬心蛊,来无影去无踪的,挺神秘。”
“那个逆子!”
轩辕龙吟气哄哄道:“早知一身反骨,不如襁褓里便将他摔死!”
李桃歌不敢插口,安静等待下文。
轩辕龙吟喘了几口粗气,说道:“我们轩辕一族乃是圣族皇室。”
李桃歌点头道:“我知道。”
轩辕龙吟又说道:“小伞名叫轩辕牧北,是圣族圣子。”
李桃歌举起一枚枇杷叶,若有所思,还是那句话,“我知道。”
轩辕龙吟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们圣族沉寂千年,在南海苟且偷生,如今圣子降世,想要重铸往昔荣光,所以借大宁两州之地,暂时栖身。”
李桃歌心惊胆颤问道:“你们会与大宁为敌吗?”
稍作沉默,轩辕龙吟摇了摇头。
不会,还是不知?
少年不敢再问。
李桃歌轻声道:“我和小伞在镇魂关相遇,是您有意为之吧?”
轩辕龙吟高深莫测笑道:“冥冥中自有定数,若为师说是凑巧,你信不信?”
李桃歌撇嘴道:“您要说我是圣族圣子,徒弟都敢信,可你说我和小伞相遇是凑巧,打死也不信!”
轩辕龙吟爽朗大笑,指着夜空繁星,“天意所向,我只是顺势而为。”
揭开了一个谜团,李桃歌又想解开另一个谜团,再次问道:“我的观天术是您所授,荧惑守心,双月并天,三星耀世,您一定知道是谁。徒弟来猜一猜,彩星是我,红星是张燕云,而黑星就是小伞,对吧?”
轩辕龙吟抚须含笑道:“你小子悟性不错,正解。”
李桃歌皱起眉头,一字一顿道道:“两星皆出自您手,一个小小的大宁,定然不会满足偌大野心,是想要我们自相残杀,还是齐心合力逐鹿天下?”
轩辕龙吟意味深长说道:“为师能参悟天机,却看不透人心。张燕云会不会反,小伞是否想成为天下之主,你现在在恨我,还是在敬我,相隔一尺为师都算不到,怎能看到几十年后的一幕。”
李桃歌无奈笑道:“师父你终于说了实话。”
轩辕龙吟话语中透出悲凉意味,说道:“人生如尘露,天道邈悠悠,且走走看,为师尽力给你们修桥铺路。待春花烂漫时,为师去作个闲人,一张琴,一溪云,你们以山川装豪情,壮志盛酒,再相贺。”
“好。”
李桃歌轻声应和,靠在师父肩膀,如同十年前遭遇山洪,师徒俩躲在树下避险那一幕。
今夜良辰美景,不再有大雨倾盆,可是天下间暗流涌动,比起山洪更为艰险。
李桃歌闭起桃花眸子,呢喃道:“师父,我是小孩子了,不会尿炕,能吃王八了。”
轩辕龙吟冷哼一声,不耐烦道:“年纪轻轻,吃什么王八,再补就睡不着觉了!”
李桃歌用十年前的语气,撒娇道:“可俺想尝尝啥味。”
轩辕龙吟瞪眼道:“硬的,腥的,一口下去能把牙给崩掉!”
李桃歌渐渐睡去,犹如在梦中低吟,“俺就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