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熙在或是怜悯,或是哂笑的万众瞩目中,解下背上的包袱,摊在地上一层层解开,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里面滚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颜色金黄带赤的矿石,然后第二块、第三块……
场面静悄悄的,突然一位执事反应过来:“无关人等退后!背过去候着!张老,王老,兹事体大,我一个人怕走了眼,大家一起来看看吧。”他叫住名字的都是居延国干这项行当数十年的德高望重之人,连外来者的松林六子在如何定脉,炼制方面都是由他们教授,有着半师之谊。
几颗花白的皓首聚集在一起,良久之后,为首那人才作了定论:“石属而似金,光泛金赤,击之若罄!错不了……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得见如此硕大的玄黄珠……十一颗重约五斤二两四钱,兹事体大,还是用秤再量过吧。”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这十一颗竟然是纯度为十成的玄黄珠!
李清川这才从震惊中清醒:玄黄珠!百年难得一遇,怎么可能一出十来颗!苏玉朗的隐藏实力难道大到这种程度?!
他盯着苏玉朗,发现对方也是双拳紧握,面色紫涨。
为什么苏玉朗的表情如此狰狞?难道看我落败不应该是摆出一副虚伪的笑容,表面惋惜,实则落井下石吗?
苏玉朗失态也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脸上瞬息万变,最终又回归了一脸善意,笑眯眯地对夏元熙道:“四弟性子急躁,赌约也就是随口说说,我这做大哥的在这里代他赔罪了,万望夏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算结个善缘。我兄弟六人,情同手足,西迁居延有十数载,在此地颇有几分人脉,日后姑娘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等必当尽心尽力。”这一席话让一个有情有义的老好人形象深入人心,不少熟知内情的人士都产生了疑惑:坊间传说苏国师和李先生不合,看来纯粹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李清川死死盯着苏玉朗,企图从他身上找出什么破绽,对方确回以无奈而忧虑地一笑,仿佛对他的尴尬处境感同身受,同辱共荣一般。在他几乎要信以为真的时候,突然感觉周身真元紊乱,在经脉内逆行奔涌,如同惊涛拍岸一般,仿佛要破体而出!
难道是?!……原来如此!
夏元熙本来就志不在此,无所谓地摇摇手,刚要答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愿赌服输!”李清川虽然站立不稳,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说话却斩钉截铁。
众皆哗然,这个李先生从来阴沉刻毒,不择手段,怎么今天吃错药似的钻牛角尖?
李清川额头上豆大的汗滴留下,旁人都以为是他死要面子的表现。不过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地盘就要拱手让人,换谁也放不下,李清川平日眼高于顶,对于他的失势不少人心里还是喜闻乐见,拍手称庆的。
竟然在这个时候发作,果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苏玉朗看着勉力支撑的李清川,脑内飞速运转,脸上也失去了一贯的笑容;“既然四弟如此执着,哥哥也不好阻拦,兄弟六人多日不见,我已安排了好酒好菜聚一聚,正好还可邀夏仙师一起秉烛夜话。”说罢便目视左右,示意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二人。夏元熙发现有上演全武行的倾向,顿时精神大涨。
“大哥盛情,我心领了,奈何这次来的匆忙,家中有些许事物未处理,要与夏姑娘一道赶回,而且夏姑娘人不生地不熟,小弟还要与她做好交接。十二月初九之后我有要事,便无法抽身了。”李清川的十二月初九四个字隐隐有些加重口气。
苏玉朗慢条斯理地十指交叠:“是吗?”内心虽然在天人交战,但是说话的语速却越发放慢了:“真是可惜,那就不留四弟了,路上可要好好保重。”
目送夏元熙和李清川离开,他也不禁反思:“顺风顺水太久,也逐渐依赖了诡道伎俩,这次大概是上天的意志,点醒我实力才是一切……不过反正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果然动用了朝景丹!四弟这几年身家越发丰厚,购置了不少丹药,朝景丹的副作用一出现,这丹毒爆发起来,可是比我当初诛杀鲛妖的时候猛烈得多。四弟啊四弟,你可要自求多福了。”
常言道:是药三分毒。市面上流通的丹药,都因为配方、炼制手法的差别而多多少少具有丹毒,如何鉴别丹药、怎样搭配着服用才能减少丹毒的方法,在许多宗门中都是一代一代人总结出来的经验,非核心弟子不可传授,往往是师父根据弟子的体质、功法指点他应该服用哪些丹药,弟子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并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这样做。服药方法的系统理论知识,则要等到这位弟子也修炼大成,做了师父才有资格知晓。另一方面,宗门中也大多有自己的炼丹师,给自己弟子提供的丹药,选材上绝不会以次充好,往往选择丹毒少,药效更温和的配方和原料;但是在市场上出售的丹药,就只能看炼丹师的良心了,譬如地骨木和百年胡桐果实药效差不多,价格后者是前者三倍,以致大多数野生炼丹师会选择丹毒残留更多的前者。
作为散修,当然没有名师指点,购买丹药也拿不到内部货,自然丹毒积累愈深,这种情况在绝大部分散修中也是普遍存在。这丹毒平日只是潜伏在身体内部,并不会影响什么,进了宗门后依靠资源也可以慢慢调理回来,但是朝景丹的副作用却是使丹毒爆发,本来松林六子中以苏,李修为最高,二人差距仅在伯仲之间,而苏玉朗诛杀鲛妖后丹毒反噬,虽然修为便落后了李清川一筹,却发现了朝景丹独特的副作用,于是他耐心等待,待到李清川丹毒日深的时候引诱他服下作为导火索的朝景丹,以李清川身体内的丹毒残余,轻则道基受损,重则有性命之忧,无论哪一种,到十二月初九那天他都无法和苏玉朗相抗衡了。想到心腹之患已经解除,苏玉朗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四弟,就算你到最后发现了又怎样?一步错,步步错,要么献上基业以求我的怜悯,要么当场说出十二月初九的秘密,搅浑这潭水或许能寻得一线生机。你却当断不断,选择了下下策,负气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胎息期的小鬼身上,如此心性,岂可闻道?也罢,岆水以东,倚山原以西的沃野也就暂且寄放在你那,日后再把你连同其他人的部分的一并取来。居延国,我就收下了!
虽然心中盘算着种种手段,苏玉朗却越发笑得如沐春风:“来来来,愚兄手边存了不少佳酿,今晚我们兄弟不醉不归。”
浦阳渡,顺流而下可至岆水,河道旁的渡口上,依稀可见几个身影。
“你们这十几年都是在这样的相爱相杀里面度过的吗?作为外人打扰你们了真是对不起啊再见。”夏元熙总算打听清楚了居延的山川地理,势力分布,以及松林六子之间陈芝麻烂谷子的龃龉,她对和之前还是敌人的李清川一道行动毫无兴趣,走出苏玉朗的地盘就马上准备拆伙。
“且慢。”李清川此刻丹毒完全爆发,脸色苍白,嘴唇乌紫,毫无之前仙风道骨的名士范,“苏玉朗之前送你朝景丹,就是打算让你我同归于尽,你现在既已知晓他的布局,已是他潜在的敌人,算计陷害过的人一日不死,他怎能安心?”
“早看他不顺眼,那叫明安的还来找我过,直接就被我赶出去了。”哼,还在我面前装学霸,真是自寻死路。
如果明安知道自己任务失败的原因是几句《易经》刺激到了某学渣的玻璃心,想必欲哭无泪。
“而且这地方修士就你们两三只,十几年了也就旋照水平,这样的差生班显然不利于有志之士的成长,去隔壁邯亭郡游历或许比较靠谱,嗯,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作为胎息期修士的夏元熙毫无对旋照前辈的敬意,口出狂言后便转身要走。
“十二月初九,将有昆仑仙舟渡海而来,乃是一甲子一次的门人甄选,持有‘鱼龙珮’者皆可参与,夏姑娘难道没有兴趣?我也算在这里经营了十几年,手里不少小道消息,虽然并不保证一定为实,知道一些总无坏处。”李清川手掌中,一块形状古朴的兽形玉石光泽温润。
“现在几月?”
“九月二十三。”
“苏玉朗此人狼子野心,我岂是袖手旁观之辈?!愿助李道友主持正义!”夏元熙义正辞严。
李清川哑然。
“啧啧,这船看起来很给力啊。”夏元熙跳上楼船,发现木质致密,脚步声犹如金玉。
“岆水多暗礁,操舟夫子若不常行于江上,用普通船只只怕半路就船毁了,所以只能用龙血木为材。”
“果然是穷山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