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气氛一时凝固了下来,浑浊的空气和粗重的呼吸对立得越发鲜明,只有格雷略带得色的眼神闪烁着,环视而过船舱中的所有人。
“杀了我啊!”
被双管猎枪指着脑袋的船长,发出了愤怒的咆哮,仿佛遭到了比去死更加难以接受的侮辱。
凯伊的手中的腰刀倒转,毫不犹豫地脱手而出,钉在离船长只有几公分的木板上,颤颤巍巍地晃动不止。
“你如果真这么想,我不介意照做。”
凯伊的眼神里,露出了让船长格外忌惮的精悍之色。这种眼神,是只有用生命舞蹈在浪涛间的航海者,才会有的特殊品质。但这种本应习以为常的性格对他而言,只意味着难缠、狡猾,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告诉我,我们现在在哪里!”
凯伊逼近一步,格雷的枪口也抬高几分,正对准络腮胡子上的面颊,火药的味道若隐若现。
“哼,这是迷航的道路。我不知道!”
“那就把门打开,我们自己出去看。”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并没有让凯伊气馁,反而格外和气地提出要求,就像个在饭店菜单里退而求其次的食客。
“不可能!船舱已经被从外面锁死,谁也打不开。”
格雷将枪交给了凯伊,自己运起权力推动着紧锁的铁门,又拉扯着门把四面用力,结果却纹丝不动,仿佛这扇门只是墙壁上的一个特殊造型的装饰。
忽然,船内猛然掀起一阵的波澜,船体似乎都摇晃了起来,仿佛要将这个铁牢掀翻。
“……你们是什么人,卡德维尔军工派出的军警吗?”
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船内的乘客产生了更加强烈的躁动,此起彼伏的都是围拥的惊呼声,共同呼唤着一个名字。
“西恩尼斯先生。”
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避开胳膊上的伤口,从地上慢慢起身,靠在了一个行李箱边上。
“我们不是什么警探,更没有恶意。如果要说的话,我们俩不过是探寻答案的人罢了。”
凯伊微笑着掸了掸身上泥土,“我更好奇的是,您为什么要装作昏迷躺到现在?”
西恩尼斯先生在搀扶下站起来,乘客们也纷纷站在他身后,再结合怒目而视的船长,凯伊和格雷似乎顿时陷入了孤立无援中。
瘦弱的中年人拿出怀表,竭尽全力分辨着时间,“我就休息了一个小时,你们对于一个伤员,未免也太严苛了吧。”
格雷从始至终都用与船长对等的气势,不管不顾地面向着他,手持着枪支没有一丝颤抖,此时却主动扭头说道,“凯伊,他不承认。”
凯伊不在意地摊开手,却彻底放弃了持刀的机会,毫无防备地面对着船舱中的旅客。
“睡觉我们自然不反对,但你睡着的时间如此恰当,醒来的时机又这么精准实在是让我佩服不已。”
身后的乘客主动出声:“不许你污蔑西恩尼斯先生!是他一直在保护我们!”
但中年男人制止了他继续发声。
“无妨,让他继续说。”
凯伊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从一开始你的呼吸虽然虚弱,但平稳得过了头,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你又是这艘船航路的指挥者,我很需要您来指点一下,我们现在在哪里……”
“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知识与真相,一个是现实与梦。”
西恩尼斯先生无奈地说道,“知识与真相的沉重在于它们的可见,现实与梦的沉重,则在于他们的不可捉摸。你们如果追逐真相,能不能放这些想要活在梦里的人一条生路呢?”
说完,他冲着船长低声说道:“给他们开门吧。”
船长眉头一皱,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烟斗,胡乱擦了擦又放回嘴边。
“门不是这么开的,年轻人。”
船长狞笑着踹翻了老海狗,敲了敲紧锁的铁门,门外忽然又想起了一阵足以晃动世界的威吓和吼闹。
在这时,大门却轻而易举地敞开了,就像从来没有落锁的虚掩门。格雷和凯伊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出了那扇生锈的铁门,和门口一个佝偻的东西面对面。
漫天灰雾里,在积满灰烬的甲板上有一具极为狭长的船型棺椁,其中的旅客似乎感应到了他们的到来,凹陷的眼窝中泛着幽光,讥讽似的斜瞥着,沾满鲜血的锋利尖牙从扭曲着咧开的嘴巴中露出,嘲笑着不可避免、终将如它丑陋毁灭的命运。
它一张嘴,发出的却是低沉而富有讥讽意味的吠叫声,宛如某种巨大猎犬的阴沉吠叫,觊觎着猎物的血肉献祭。但随着一阵风吹来,不知名的躯骸却化成烟雾飘散入海,隐约幻化成一个头发根根竖起的年轻人的背影……
“当毕宿五星闪耀在穹顶的时候,这座沉没于海底的岛屿就会升起,带着千百世绵延不绝的死气,给旅客呈上最残酷的结局……”
西恩尼斯先生不知何时走出了船舱,和他们俩站在一块,“为了躲避搜捕,我带着他们出海逃生,结果种种灾难接踵而至,直到陷入这座万劫不复的黑潮岛上。”
他的语气满是唏嘘,“真相只能留给少数人。乘客们需要获救的希望,所以我就成了他们的希望;乘客们需要怒气的标靶,所以船长成为他们的敌人;乘客们需要同情心的寄托,于是那母亲和孩子就深藏其中……可乘客们最终需要的是什么呢?”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凯伊的眼神毫无游移,正对上了西恩尼斯先生疲惫的双眼。
“我瞒着他们的,就是那最后一丝的救赎。因为一旦救赎破灭,救赎者无法应约而至,这艘船上的人心,才将最终搁浅在黑潮岛上……”
凯伊似乎听懂了什么,低声说道:“是啊……谁能站在漩涡中心,毫不动摇地肩负起所有人的命运,往前路“走下去呢……””
西恩尼斯先生低声说道:“我看着他走的……他告诉我们一定会回来,把大家都救出去……所以我们一定要拖延足够的时间,不管是去骗、去哄、去设计、去转移视线,都必须让乘客们忘记时间的流逝,等待随时可能降临的救赎……”
“……救赎,会来吗?”
凯伊毫无反应,茫茫然跟着说道。
“我本想成为一位诗人;但城市里的贫穷、悲痛以及家徽使得我转到了更加黑暗的方向……我的面具太重了,我必须找一面镜子……”
西恩尼斯先生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大家都说那镜子满含不祥,可是我感觉得到那是宿命……从我在地下室窥见非人的模特开始……”
凯伊疑惑地听着叙述,只感觉所有的这些反映都是病态的,但敏锐的逻辑和深深的幽默感巧妙地与其抵消,只剩下空洞如而干枯的躯骸。
但在凯伊回头的时候,竟然发现身边的西恩尼斯先生已然消失,船舱里只有一抹让人心惊胆战的殷红……
“雾里面有东西……”
格雷从头到尾都在沉默着,身体却紧绷得像是蓄满的弓弦,试图窥探出被漫天灰雾遮蔽的真容。
但下一秒,这片灰雾里一架死寂的巨大轰炸机猛然驶出,低空掠过这条搁浅的船只。但伴随着混乱踏出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长角,宛如直立行走的鲨鱼,正和看不见的敌人虚空搏斗着,模糊人类认知的奇异射线正凭空生出,四足爬行的身躯暴烈地摇撼着视野。
而更远的地方,两只浑身布满丑陋斑块的生物身处岛上,模样宛如蜥蜴身形的蟾蜍,正虚张着鳄鱼喙嘴。面目阴沉肿胀,轮廓看上去是个类人猿一般的怪物,身体则布满鳞片、质感韧如橡胶,前足和后足上有着巨大的爪子,头顶猛突出不怀好意的尖刺,正和无人照见的敌人搏斗着。
此时,两个怪物掀起一股巨大的暴风从高空席卷,导致从天而起的烟柱层层叠叠地剥落着天灰,并将海中的珊瑚、淤泥、躯骸尽数撕碎,混合成的天灾龙卷……
“该醒了。”
两声拍掌猛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