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极寒;旅人,疾行。一只雪白的大狼驮着一位美极的女子,穿行在天寒地冻的冰原之上。身后跟着一只身形较小,同样急速奔跑中的白狼,还有一位用双腿追赶四条腿的古怪少年。
少年双腿交替疾奔,几乎出现了幻影,双臂大力挥动,奔跑时每一步踏下,仿佛大地都在颤抖。每一步都能弹跨出好几丈远,使得她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前进。但饶是如此,她依旧追不上最前面的大白狼,只能勉强跟上小白狼的速度。
玄司回归已过四日,一行人终于赶回了天山雪原。因着路上稍微耽误了点时间,走走停停,这一次赶路并不能算是全速。但中原与雪原的遥远距离,亦是不能忽略。能在十日之内从中原赶到雪原,这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少年不再邋遢,一头乌发理顺,编成蝎子辫垂在身后。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麻布衣衫,外罩一件黑色的裘皮袄,头戴毛毡毛,脚踩厚皮靴。几月未见,她身量仿佛高了许多,原本给她准备的衣物都短了,谣姬亲手拿针线给她改大,因着要到天寒地冻的雪原生活,又给她做了一身裘皮大袄,一顶毛毡毛,一双皮革棉靴。即便少年并不那么畏冷,依旧欣然接受了。这是师母送给她的入门礼,虽然师母一直冷冷的感觉很可怕,但她知道,师母一直对她很好。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谣姬分明是贵族公主,针线活居然如此出彩。
上师还是老样子,不苟言笑,对她的教育十分严苛。每日打坐练功,学会如何去控制自己的力量是最基本的,还有体能战斗训练为辅,更多的是艰苦的智慧心灵修行。上师教导她时很多东西不会明说,得依靠自己去感悟。比如每日上师都会说一个故事,并提一个问题。接下来玄司必须自行思考问题的答案,第二日回答。若是答案不能让上师满意,或者没有思考出来,便会受到上师的惩罚。这惩罚大多都是体罚,惩罚内容与故事内容有关。直到玄司说出正确的答案,体罚才会停止。
但玄司觉得跟随上师修行,虽苦却乐,至少能让她忘记伤痛,想明白很多她曾经挠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虽然人人都说她天赋异禀,但她知道自己资质驽钝,特别是脑子,真的不好使。光是学字,就废了她好大的力气。她这人一根筋,很多时候不懂得转弯,脑子不灵活,若不是有上师与师母悉心教导,恐怕她这辈子都会心智不开,浑浑噩噩,不明不白。她自记事起便遭遇太多磨难,以至于人都麻木了,导致心灵上有许多漏洞,对于修行十分不利。这也是上师致力于引导她专注心修的最主要原因。
急速奔跑之中,最后一座人类城池出现在她们眼前。过了这座城,再往北便再无人烟。入城,一行人打算找一户人家住下。看玄司已成雪人,眉毛睫毛都染上白霜,谣姬正想提醒提醒她,却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了。
“傻子,弹一弹身上的雪霜,莫将寒气带入屋内。屋内热,一进去就化了,湿得难受。”雪月说道。
“哦…”玄司傻里傻气地应了一声,急急忙忙拍去自己身上的霜雪,然后将目光定在了白狼的身上。
“看什么看?”雪月没好气地问道。
“小姊,不变成人身吗?”玄司支吾着问道。
“哼,当然要变,汝很想看?”白狼扭头,眼角余光悄悄乜她,略显恶劣的语气中藏着明显的喜悦。
“嗯。”玄司再次用力点头,她确实很想看,她从不撒谎。
“汝这傻子,真是……”雪月真的是有些血往脸上涌,眼前这家伙不知道什么叫做害臊,也从来不会与人客气。向来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但她就是喜欢她这点,傻得可爱。
四日前玄司刚刚回归,雪月就变身给她看了。但是因着玄司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一气之下又变回了狼身,直到现在也没有再以人身示人。但是方才入城前,雪狼王清楚吩咐她入了城就变成人身,免得惊扰了城中军民。可雪月直到站在落脚人家门口也没有依照雪狼王的话做,她一直在赌气,若是那人不求她,她就坚决不变,哪怕被阿姐责备也无妨。也好在这城中萧条,外面天寒地冻,大多数人都躲在屋中烤火,见不到人在外,她以狼身入城才没有引起慌乱。也幸得玄司最后关头还记得问她这件事,否则她怕是真的要被阿姐责骂了。
风雪席卷白狼周身,银白光芒闪过,一道柔美的身影便出现在玄司面前。雪白的毛领厚袄裙,穿在她身上却不见臃肿,反倒相当秀美。银白的发披散,鬓角发丝编成麻花辫在脑后绑好,额上垂下一圈翠蓝色的冰晶额饰。与雪狼王三分像的绝美容颜上,多了几分秀丽柔美,少了几分英气勃勃,她微红着的脸站在呆傻的玄司面前,琥珀色的眸底仿佛含着一汪泉水,她低着头不敢看她,语气更显恶劣:
“呆子,堵在门口作甚,还不进去!”
这座城位置太北,气候十分严寒,连驻守城防军都没有,城墙低矮还不及肩高,城内稀稀拉拉几座石屋,屋内住民大多是发配于此的奴隶和个别军人,他们的任务就是守着这里,观察北方蛮夷的动向。与其说是城,不若说是村落更为贴切。她们一连敲了好几户人家的门,几乎全部闭门不出。直到敲到这户人家,才有人来开门,表示愿意接待她们。
主人家高姓,来自中原,早年入商军,作战勇猛升上将官,但是由于犯了点错得罪了上司,被调到这寒毛之地已有五年。大商覆灭的消息尚未传到这里,当主人家得知大周已坐天下,他面上流露出的是一丝庆幸,还有一丝担忧,雪狼王一行人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担忧大周会将他们这些前商军官全部赶尽杀绝,抑或干脆将他们遗忘。
与主人家聊天的过程中,雪狼王等人得知主人家老家竟然与赵姜现在所在的村落毗邻,距离不足几里,步行小半日便可到。玄司心头微动,有了些想法。
之后几日,除却修行的时间,玄司日日往外跑,没入林海雪原之中,每日不知在忙活些什么。而与此同时,几匹快马带着一只军队来到了这偏僻的小城池中,同时也带来了换防的军令。这里的前商军被大周军收编,立刻调回中原,会有别支周军来此镇守。这对于城池中的所有人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由于是紧急军令,换防的时间很短,一日之后,城中前商军就要出发。而玄司将一个包裹塞到高姓主人家手中:
“高大哥,麻烦替俺捎一个包裹回家乡,给洛部李氏二哥家里的赵姜。里面是些晒干后的野味,还有些御寒的皮毛,算算日子,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她合该刚刚生产,身子虚。且,算算日子,汝回去后,正好能赶上她的诞辰,拜托了,高大哥。”
“放心吧姑娘,俺一定为汝带到。汝说个准数,俺得在诞辰前把东西送到,万一耽误了时间就不好了。”高姓大哥为人热忱,慨然道。
“十二月廿三。”
“好!”
与军队一道,雪狼王一行人同样也再次启程了。玄司一直未有告诉雪狼王一行人,当初在洛部村落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一行人也能想象,怕是玄司一直处在极度的煎熬之中。赵姜以成婚逼迫她离开,她却执拗地留下,心里想着即便阿姊成婚,自己也要守在阿姊身边。
可是不通人事的她不知道,无意间看见听见的那些事,竟会如此的刺痛她,几乎让她堕入深渊。因为好奇偷窥,却看到阿姊在男人身下承欢;每晚飘入耳中的压抑呻吟,都在无时无刻不刺激着她的神经。她痛恨自己超常的听力,痛恨自己可悲的无知,若是早知如此,又何必这般痛苦留下。她几乎要疯癫,几乎想杀人。那天她已经拿起了柴刀,站在了新婚屋前,最终她还是没有闯入屋内,只留下把手被捏得粉碎的柴刀。
最后她还是逃了,懦弱不堪地逃了。临走前,阿姊已然被洛部巫医查出怀有身孕,而她的世界已经失去了色彩。
雪狼王知道她经历了这辈子最痛苦的打击,玄司站在她面前时,那双本该漆黑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却充满了灰暗绝望,她的双眼死了,心死了。若想让她恢复往昔已是不能,唯有修心,唯有淡忘,才能走出来。但这却要花费大力气,长时间打磨。或许,这个折磨会伴随她很久很久,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越是执着的人,受伤时越是沉重。玄司的执念太深,她的伤口深得可怖。一步成仙一步入魔,稍有偏差,万劫不复。
庆幸,这孩子还是被自己拉回来了,她本已一只脚踏入魔关,硬是被自己纠正过来。但是她心里已经留下魔种,但愿以后再也没有魔种生根发芽的机会。
只是瞧小妹对玄司的样子,却又让她升起了无尽的担忧。
孽缘,孽缘啊!
回到天山,雪狼王开始悉心教导玄司修行,玄司修为一日千里,已经反超狼小妹,几乎要追上雪狼王的水平。她真的是天赋异禀,某些方面一点就通,某些方面却驽钝非常。同时谣姬与狼小妹也相继突破,谣姬已经完全脱离凡尘驱壳,实力与雪狼王不相上下,狼小妹也终于步入大妖行列,妖元力再攀高峰。山中无日月,雪原上日出日落界限模糊,时间不知不觉溜走。等几人反应过来,一行人已在山中度过了大半年的时间。而这大半年,竟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距离封神之战已过大半年,时间再次走到年底,难道姜子牙还未回归?封神之事真的是幌子?周武王对妲己也没有任何处置吗?为何黑白冥猫一点消息也没有传给她?不详的感觉让雪狼王开始坐立难安,此行回天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决定立刻回去看看情况。
一路迅速赶回,玄司在途径洛部村庄的时候,还是与她们分了开来,狼小妹陪着她,打算回村里看看赵姜,再赶去废都朝歌与雪狼王和谣姬会合。而谣姬与雪狼王则加紧时间赶往废都朝歌。
然而回到洛部村落的玄司,得到的却是赵姜难产而死、母子双亡的晴天霹雳。她刚刚死去七日不到,尸体被巫医用防腐药物处理,尚未下葬。看到躺在那里面无血色、了无生息的赵姜,高大哥前些日子捎回来的包裹还放在床边尚未打开,她却就这样走了。如此惨象将经过大半年修行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的玄司再次打落地狱,她一度发狂,在杀死赵姜丈夫之后,被狼小妹好不容易制住。稍稍冷静下来的玄司决定带着赵姜尸体快速返回天山,冻入万年寒冰之中保存尸体。
放心不下的狼小妹只得同行,甚至来不及通知姐姐雪狼王。
这一次玄司和狼小妹急速飞行,只花费了半日就回到了天山,当赵姜的尸体真的被冻入万年寒冰之后,玄司跪在寒冰前叩首,一动也不动,仿佛死去了一般。
“阿司…我们去找阿姊吧…”
玄司一点反应也没有。
瞧着她的模样,狼小妹只觉心如刀绞,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她真的想不管不顾,就在这里陪着玄司哭一场,好好发泄一下,可理智告诉她,她必须立刻带着玄司去找雪狼王,封神之事事关重大,不是她们任意妄为的时候。
“阿司,对不起…”她含泪,默默在心里念道。然后趁着玄司伤心欲绝,神思不属之际,一掌劈下,封了她的元神,打晕了她。
带着晕厥的玄司,狼小妹迅速向着废都朝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