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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阳光正好,长孙伯毅、雍宁、解钧和晏心四个人坐在西市的一家胡风食肆里吃着午饭,看着悠闲得不得了的长孙伯毅,雍宁十分好奇。

“长孙今日怎么想着要请我们吃饭了?公子呢?一个人在家?”

一听雍宁提起黎绍,长孙伯毅就瞪了雍宁一眼。

解钧幸灾乐祸道:“不是长孙丢下公子,是公子今日约了外甥外出,长孙一个人寂寞难熬,这才想起我们这些好友。可怜我啊,贪上这么个见色忘义的朋友,在宣政殿以外的地方想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话说到最后,解钧还故作哀怨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烦不烦?”长孙伯毅狠瞪解钧一眼,“有的吃也塞不住你们的嘴!”

雍宁调笑道:“真想让这后楚的百姓都看一看他们天策上将的这副怨妇脸。你说你与公子日日夜夜都在一起,不过就分开这么一顿饭的功夫,你至于吗?”

长孙伯毅闷声不语。

晏心是跟着解钧来蹭饭的,这会儿转了转眼珠子,小心地问道:“公子的那个外甥,是不是叫牧然?”

晏心这话一说出口,余下的三个人就一齐看向晏心。

“你认得?”解钧好奇地看着晏心。

晏心才刚十九,也并非是长安本地人,十年前甚至都没来过长安,他是怎么知道牧然的?

瞄了长孙伯毅一眼,晏心点点头:“认得,那小子……咳……牧公子在坊间还挺出名的。”

“哦?”雍宁来了兴致,“为什么出名?”

黎绍说过要让牧然考科举,还拜托他给牧然寻了几个先生,但牧然那小子除了长得跟黎绍有些像,心性和天赋都远不及黎绍,可倒也不说是愚笨,若混在晏心、严维他们之间,牧然的才华也是属于中等偏上,然而这似乎并不能够让他出名吧?

晏心撇撇嘴,颇有些鄙夷地说道:“因为他是公子的外甥啊。自从公子在香韵茶肆露过脸后,好多人都记住了公子,我们这些人原本就是为了名利来的长安,公子这样的贵人怎么可能不受重视?即便是已经有了去处的,现在也大多还想着要找机会攀上公子。

可公子住在天策上将府里,又不常出门,他们就开始琢磨迂回的法子,想先跟公子身边的人套个近乎。这个牧然……牧公子恰巧在这个时候出现,还逢人就说自己是公子的外甥,也要管长孙将军叫一声‘长孙舅舅’,还与雍大人和解大人相熟。起初还没人信他,可回去向各位大人求证过之后,那些人就追捧起牧然……牧公子来了,牧公子似乎也是乐在其中。几个月下来,牧公子现在可成了大红人了。”

解钧听后哂笑道:“那小子倒是懂得狐假虎威,但公子是最厌恶这一套了吧?”

雍宁叹息道:“这就说不好了。公子原本是很讨厌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那一套,可牧然是大公主的儿子,公子待他想必是会多一分纵容。”

解钧转眼看向长孙伯毅,调侃道:“他长孙舅舅,你怎么想?”

长孙伯毅冷哼一声,道:“他若是能凭狐假虎威就闯出些名堂来,倒也算是能耐,只怕最后还是要黎绍替他收拾残局。那些追捧他的人也都是别有用心,辨不清真伪是他们眼力不够,最后徒劳无获也怨不得别人。”

晏心不满道:“可总叫牧然那小子……咳……总叫牧公子仗公子之势欺人,公子的声名岂不是要毁了?”

解钧哂笑道:“你瞎操什么心?公子除了在乎他长孙舅舅,还在乎过什么?声名?那种别人给的虚名公子从不在意。不过就这样放任牧然还真是不太好,长孙你就没什么想法?”

长孙伯毅沉声道:“黎绍答应让牧然参加明年的科举,若考不上,就送牧然回歙州。可我想着牧然若真没考上,就送他去军中历练。自在了十年,也该有人好好管教管教他了。”

雍宁点点头,戏谑道:“你还真是不愧对牧然的这一声‘长孙舅舅’,真是有舅舅的风范。”

长孙伯毅白了雍宁一眼。

“啊!”晏心突然指着窗外惊呼一声,“公子和牧然。”

余下三人立刻抻着脖子望向窗外,长孙伯毅一眼就看到了黎绍,仔细在人群中搜索一番才看到在黎绍身边转来转去的牧然。

解钧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黎绍和牧然,转头便对晏心说道:“去把公子叫上来。”

不等晏心回答,长孙伯毅就开口把人拦住了:“不必,今天是牧然的生辰。”

解钧和雍宁恍然大悟:“难怪你这么大度。”

长孙伯毅支着脑袋望着黎绍的背影,虽是拒绝了解钧要将黎绍叫上来的提议,可那望眼欲穿的模样分明就是盼着黎绍能转头看他一眼,兴许还盼着黎绍会丢下牧然来找他。

可长孙伯毅也知道这可能微乎其微,且不说他与黎绍此时相隔甚远,这西市里外邦商人多,各个性情奔放,许多人说起话来跟吵架没什么分别,比东市里吵闹得多,也混乱得多,再怎么敏锐,黎绍也未必能察觉到他。

于是长孙伯毅就只能专注地望着,眼见黎绍越走越远,心中怅然。

而被人注视的黎绍一派悠然地行走在西市的喧闹中,看着活泼好动的牧然,面带微笑。

“舅舅,你快过来!”停在某个摊位前,牧然拿起案上的一顶帽子就扣在了头上,“他说这是丁灵国的毛皮帽子,舅舅你看好看吗?”

黎绍不急不缓地走到牧然身边,冲那卖毛皮帽子的小贩微微颔首,然后才拿起一顶帽子左右看了看:“若看着喜欢,就买一顶回去。”

话音落,黎绍便将手上的帽子放下。

这帽子是动物毛皮做的没错,可却不是丁灵国来的,只是后楚境内西北抑或东北的东西罢了。不过今日是牧然生辰,带他出门买东西本就是图个高兴,牧然喜欢就好,不然他何必到别人的摊铺买东西?栾启又不是弄不到。

“真的?”牧然两眼一亮,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那小贩见黎绍和牧然衣着华贵,也卯足了劲儿向牧然推荐,可牧然挑选了半天,却始终没选到中意的,“总觉得都差了点儿什么……舅舅,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好。”给了那小贩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黎绍就不急不缓地跟在牧然身后。

路过西市的一家酒肆时,突然有人高喊牧然的名字,黎绍和牧然一齐循声望去,就见四五个人挤在酒肆二楼的某个窗口,瞧他们那满脸通红的样子,就知道是已经喝了不少。

“你朋友?”黎绍淡然问道。

牧然憨笑着点点头:“是,都是学习之余外出散心时碰到的,觉得志趣相投,就一直有来往。”

“是嘛,”黎绍收回视线看着牧然,“既然是朋友,就去打个招呼吧,让卫泽跟着你,我就先回了。你长孙舅舅也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之后我会让人给你送过去。”

“舅舅你这就要回?”牧然有些失落地看着黎绍。

黎绍淡笑道:“日后再带你出来,去吧。”

“可生辰一年就这么一次,”琢磨一番,牧然突然拉起黎绍的手就往酒肆里进,“反正也到了午时,舅舅就先在这儿吃些东西吧,总不能让舅舅饿着肚子回府。反正他们都很仰慕舅舅,能有机会与舅舅同桌,他们一定很高兴!”

黎绍蹙眉。

牧然借着他的名头在外面狐假虎威的事情他是知道的,这会儿非要带他一起,想来也是为了与人炫耀,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可是……

看着好像很开心的牧然,黎绍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可即便是跟牧然的朋友们坐在了一起,除却寒暄,已经快三十的黎绍是真的没办法跟几个十□□的小青年畅聊,尤其是黎绍的人生经历异常丰富,而这几个小青年又喝得微醺,黎绍这个当舅舅的到了这会儿才真的有一种自己是长辈的自觉。

礼貌地陪坐了一会儿,黎绍就随便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开,走出酒肆才长舒一口气。

左转准备回府,瞥见迎面走来个人,黎绍脚下一转就想绕过去,结果那人也跟着黎绍往旁边走了一步,黎绍一愣,又往另一边走去,结果那人就跟着去了另一边,黎绍蹙眉,抬起头来刚要说点儿什么,就见长孙伯毅满眼笑意地站在眼前。

“低着头捡金子呢?”长孙伯毅调笑一句,然后就牵起黎绍的手,慢悠悠地走在人群中。

走在长孙伯毅身畔,黎绍惊讶地问长孙伯毅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见你在叫我。”

“我在叫你?”黎绍脸上的惊讶转为茫然。

长孙伯毅偏头看着黎绍,抬手指了指黎绍的心口:“从那里传来的声音。”

黎绍眨眨眼,展颜粲笑:“这都能听见?那我以后是不是就不必开口说话了?”

“这可不行,”长孙伯毅摇了摇头,“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余光瞄见一个路人似乎不小心听到这话,并且神情微妙地斜了长孙伯毅一眼,黎绍忍不住喷笑出声,脸上却有些发热。

偏头瞧见黎绍脸红的样子,长孙伯毅的眼中又多了一分温柔和得意。

牵着黎绍走进先前的那家食肆,长孙伯毅又回到了先前的雅间里。

“公子。”见到黎绍,雍宁、解钧和晏心都起身作揖。

黎绍眨眨眼,然后斜睨着长孙伯毅:“原来只是凑巧看见我了啊。”

听到这话,解钧和雍宁都抬头看向长孙伯毅,解钧眼珠子一转,笑道:“长安城这么大,能巧遇也是相当不容易,公子请坐。”

黎绍坐在了长孙伯毅身边,坐下后就自然而然地跟雍宁和解钧聊了起来,聊着聊着,黎绍突然叹息一声。

“怎么了?”一听黎绍叹气,长孙伯毅就略感紧张。

黎绍摇头笑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跟年轻人在一起都说不上话。”

“公子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雍宁颇为不满地看向黎绍,“我可虚长公子两岁,若连公子都老了,那我岂不是更老?可我觉得自己还年轻,公子可千万别拖我下水。”

晏心嘿嘿一笑,道:“难怪公子这么快就从那酒肆里出来了。不过公子之所以跟那些人说不上话,大概与年龄无关,不是同类人罢了,公子与心可是情投意合……”

这话一出口晏心就后悔了,理所当然地被长孙伯毅狠瞪一眼之后,晏心就夹起一块烧肉塞住了嘴。

“这一次的北巡,公子也去吗?”见长孙伯毅一直在瞪晏心,雍宁便帮忙转移话题。

咽下嘴里的东西,黎绍抬眼看着雍宁:“你们有安排?”

雍宁和解钧齐齐看向长孙伯毅:“你还没跟公子说?”

长孙伯毅一边帮黎绍夹菜,一边淡然道:“朝廷的事情,他不管。”

这句话他可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解钧一愣,又问黎绍道:“那公子是不打算去了?”

黎绍却没有直接回答解钧的问题,反而转头看向长孙伯毅,一本正经地问道:“我还去吗?”

“你不去?”长孙伯毅瞟了黎绍一眼,就又继续夹菜。

北巡这一去少说也是一个月,他是一定要去的,因此他根本就没考虑过三郎不去的可能性。他在哪儿三郎就要在哪儿,他可再不敢放三郎一个人待一个月。

黎绍眨眨眼:“你这是已经决定要带我去了?”

北巡要去的地方他已经去过很多次,因此就他个人而言并不是十分想去,他若去,那也只是为了跟在伯毅身边。可伯毅带着朝廷重臣都去北巡了,他若再跟着一起离开,长安城里出了事怎么办?

长孙伯毅停止夹菜,看着黎绍反问:“你不想去?”

“得得得,你们两个回家商量去,真是让人听不下去!”解钧佯怒。

公子是去不去都行,全听长孙的,长孙却更在意公子的心意,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他都快要起鸡皮疙瘩了!

雍宁笑道:“公子放心,他们去北巡时,我会留守长安,一来是长安城内不能无人坐镇,二来内子的生辰刚好在那个时候。以前不得不跟去北巡,因此一直没能好好替内子庆生,去年兵荒马乱的也没顾上,今年诸事平顺,便不想再让她受委屈。”

“是我连累了你,也向嫂夫人转达我的歉意。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答谢你们,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话不必多说,黎绍拿走长孙伯毅的酒,敬过雍宁之后便一饮而尽。

雍宁也饮尽一杯,温声道:“公子言重了。我原本就志在朝堂,能得明君重用是我的心愿,公子叫我得偿所愿,该是我对公子道一声感谢。内子深知即便没有公子,我也会将国事看得比家事重要,她反倒觉得我能追随公子是幸事一件,若换了只想利用我的人,她的日子才是没法过了。”

听了雍宁的话,解钧摇头晃脑道:“嫂夫人这么好的女人,怎么就许了你?祖上积德啊。”

雍宁转头看着解钧,戏谑地问道:“怎么?尊夫人不好?”

“好!”解钧当即就瞪起了眼睛,“好着呢!你可别乱说话,若传到她耳朵里,我就完了!”

其余人哈哈大笑。

难得聚在一起,四个人谁都没急着离开,再点两壶酒,边喝边聊。

难得这四个在后楚的地界上跺一跺脚就能叫大地抖三抖的人坐在一起闲聊,晏心也不离开,兴致勃勃地坐在一边旁听,听这四个人说着自家的趣事,听他们聊朝廷重臣的糗事,简直乐趣无穷。

可兴致正高时,却听窗外有人扯着嗓子高喊一声:“舅舅!”

黎绍四个人一愣,探头望向窗外。

只见窗外的大街上已经乱作一团,牧然和他的那几个朋友慌慌张张地四处逃窜,而几个外邦人则喊着听不懂的外邦话在后面上蹿下跳地追赶。

长孙伯毅看了黎绍一眼就抬手招来了俞世,可不等长孙伯毅吩咐,黎绍就懒洋洋地开口道:“别管他,有本事惹是生非,就要有本事收场。”

“舅舅!”牧然一边喊一边四处搜寻黎绍的身影,慌乱之中还真让他给找着了,“舅舅!”

牧然立刻选了一条安全路线冲进食肆,奔上二楼就躲到了黎绍身后:“舅舅,救命!”

紧接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外邦人也冲进了雅间,见这里坐着五个人,那大汉愣了愣,紧接着就吼出了一连串没人听得懂的外邦话。

雅间里除了牧然和晏心,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没谁会被外邦人的大嗓门给吓到,解钧和雍宁依旧面带笑容,长孙伯毅的手依旧圈在黎绍腰上,而黎绍依旧喝着茶,稳坐如山。

“闯了什么祸?”吹开了浮在茶水上的茶叶碎渣,黎绍才淡定地问牧然。

“我什么都没做,是、是他们找茬!”

“他们找茬?”黎绍哂笑,“怎么?是瞧你们长得俊俏,所以感到自卑非要杀你们灭口?”

牧然面色一窘,没了底气:“舅、舅舅说笑了……”

“那是怎么?”黎绍转头,冷眼看着牧然,“是你们点了最贵的酒菜,他们却吃不起,所以非要强抢?”

“不、不是……”

“那我倒是觉得奇怪了,长安城里的外邦人虽多,可再多也多不过汉人,巡城的金吾卫也都是汉人,主动找茬的外邦人通常都得不着什么好,若运气再差一些,兴许要被关进牢里待上个三五年,这几个外邦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理由,就非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找你们的茬?”

牧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黎绍冷声问道:“我再问一遍,闯了什么祸?”

“就、就我的一个朋友,他看中了其中一个外邦人的刀,想要买下来,可对方不卖,他、他就泼了人家一身菜汤……”

雍宁摇头失笑:“真是一群孩子。”

喝了点儿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几个外邦人的汉话似乎都不太好,即便有心沟通怕也说不明白,牧然的朋友再摆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那必定是要惹恼对方。而这些外邦人若生气了,能动手就不吵吵,一闹起来就是满城风雨。

“去跟人家道歉。”

一听这话牧然就不乐意了:“凭什么啊?”

“凭什么?”黎绍再次转头看着牧然,“你再问一遍?”

牧然不敢说话了。

“理由你心知肚明,去,还是不去?”黎绍的声音听起来是有些生气了。

解钧和雍宁也敛了笑容看向牧然,晏心更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长孙伯毅瞥了牧然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握着黎绍的手轻轻揉捏,好提醒黎绍不要太生气。

“不去!”牧然脖子一梗,偏不信黎绍会丢下他不管。

结果黎绍还真就没打算管牧然,起身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还向那个一头雾水的外邦人作了个揖,在那个外邦人一脸茫然地回礼时走出了雅间,临走前还给雍宁他们留下一句话。

“谁都不许帮他!”

长孙伯毅自然是无条件跟在黎绍身后,解钧和雍宁也分别向牧然投去了同情的视线,却没办法出手相帮,只能跟着离开。

晏心与牧然年龄相仿,看了看堵在门口的外邦人,晏心还是好心地走到牧然面前,抬手重重地在牧然肩膀上拍了一下:“道个歉而已,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保重!”

这话说完,晏心也走了。

牧然愕然地站在原地,突然还魂了似的扭身趴在窗台上望向窗外:“舅舅!”

舅舅竟然真的扔下他不管?他可是舅舅唯一的亲人了,舅舅竟不管他?不过就是个外邦人而已,他为什么非得道歉不可?

然而黎绍一行却跟没听见似的,信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