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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上官盈在平康坊里喝了近一个时辰的酒,长孙伯毅四个人费了些功夫才将那个西北来的女人灌了个烂醉如泥,让巫宁和跟柳子顺路送上官盈回官驿,长孙伯毅就扶着有些微醺的黎绍回了天策上将府。

回到房间,长孙伯毅直接将黎绍放在了床上,替黎绍脱了布靴后,就将靴子摆在床边归置好。

起身离开东屋,长孙伯毅正要喊人端水来,就见卫泽已经将洗漱的东西都准备好,一齐端到了长孙伯毅面前。

长孙伯毅理所当然地把东西都接下,然后就遣退了卫泽。

卫泽也早已习惯,将东西都交给长孙伯毅后就出了门,顺手关上屋门。

长孙伯毅端着东西回到东屋时,就见黎绍正枕着手臂趴在床上,笑眯眯地望着他。

“怎么了?”走到床边,长孙伯毅将水盆放在了脚踏上,转身就坐在了床边。

黎绍眯着眼睛惬意地笑着,瞧着像一只极为舒适的猫:“你连走路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长孙伯毅淡笑,伸出手摸了摸黎绍绯红的脸颊:“难受吗?”

黎绍摇摇头,微热的侧脸就在长孙伯毅的掌心蹭了蹭:“不难受。虽说是许久都没碰过酒了,可这点儿还不成问题。”

“恩,”长孙伯毅收回手,“那我帮你擦擦脸。”

“好。”

黎绍连动都没动一下,只趴在床上,笑眯眯地看着长孙伯毅,等长孙伯毅将带有水温的布巾凑到他脸边时,黎绍就闭上了眼睛。

替黎绍擦干了脸,又帮黎绍换了衣裳,长孙伯毅才动作迅速地将自己收拾一下。等长孙伯毅躺到床上的时候,黎绍还是醒着的。

“伯毅,”黎绍睁着眼睛望着屋顶,“上官盈问我什么时候才要嫁给你。”

长孙伯毅一怔,放在身侧的手在身边摸索一阵就找到了黎绍的手,轻轻握住:“你怎么回答她的?”

黎绍眉心微蹙,道:“我说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嫁。她又问我什么时候那个时机才会到。”

“那你是怎么说的?”长孙伯毅偏头看着黎绍。

“我说我也不知道。”黎绍的声音变得有些闷闷的,然后也偏头看着长孙伯毅,“伯毅,你什么时候娶我?”

长孙伯毅心疼地执起黎绍的手,拉到嘴边在黎绍的手背上落下一个轻吻。

“等后楚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一定娶你。”

闻言,黎绍却露出一副不满的样子:“后楚的局势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怎么才算是稳定?是‘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还是‘一统天下,四海升平’?”

那他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不如明日就发兵再引一场天下大战吧,这样他说不定还能少等几年。

长孙伯毅忙道:“不会再让你等那么久了,我保证。明年,就明年,在你最喜欢的木芙蓉开花的时候,我娶你。”

“等木芙蓉开花?”黎绍细细算了算,“那就是明年秋天……好,那我就等你在木芙蓉开的时候娶我。”

黎绍说话的尾音越来越弱,最终变成了平稳的呼吸声。

长孙伯毅偏头看着黎绍带着笑意的睡脸,既心疼,又内疚。

若不是喝了酒,黎绍是绝对不会问他这些的,哪怕心里再没底,哪怕心里再慌张,黎绍也绝不会开口问他这些,可他怎么竟叫黎绍不安到如此地步?

这一夜,黎绍睡得香甜,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个美梦,可第二天清早睁开眼时,黎绍却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昨天晚上都借着酒劲说了些什么?真是要疯了!

黎绍正懊恼着,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去上朝的长孙伯毅就撩开床帐探头进来:“你醒了?”

黎绍一僵,然后缓缓抬眼看向长孙伯毅,故作镇定地摆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恩,醒了。你要去上朝了?”

“恩,”长孙伯毅点点头,犹犹豫豫地瞟了黎绍好几眼,突然又开口问道,“昨天晚上……”

黎绍的心头一跳,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恩?昨天晚上怎么了?”

长孙伯毅一愣,狐疑地看着黎绍:“你……不记得我昨天夜里跟你说过什么了?”

黎绍疑惑地想了想,然后问长孙伯毅道:“你说了什么了吗?”

长孙伯毅蹙眉,半晌后摇了摇头:“罢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记得就算了。我去上朝,有事就让奚虎进宫找我。”

黎绍忘了也不要紧,他会记得。不过黎绍有喝得那么醉吗?

“好。”黎绍笑眯眯地点点头。

等听到长孙伯毅关门的声音,黎绍才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真的,他都干了些什么?他身为年长者的从容、淡定和威严全都没了……亏他还觉得自己酒品不错,看样子日后还是少喝为妙。

但是伯毅说明年木芙蓉开花的时候就会娶他,现在是二月末,也就算是三月……不过三月很快就会过去,这时间就从四月算起,木芙蓉是□□月份开花,就算作是八月份,也就是说从现在算起,到伯毅娶他的日子还剩下十七个月,也就是一年零五个月。

一年零五个月啊……没关系,他都已经等了十年,这次不过就是要等上一年多,这不算什么。

在床上翻滚着将日子数了好几遍,黎绍窃喜够了才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撩开床帐的瞬间,脸上就恢复了平日里淡定从容、温文尔雅的模样。

吃过早饭,黎绍正在思考该如何度过这一个不用泡药浴的上午时,卫峰就面色不豫地走了过来。

“公子,”作了一揖,卫峰继续说道,“负责照顾牧然的人来传话,说牧然要见您。”

从卫峰的嘴里听到牧然的名字,黎绍这才想起他救出牧然后就将牧然安置在了长安城里,只是那之后事情太多,他竟是把牧然给忘了。

“准备马车,我去见他。”

卫峰眉心一蹙,道:“公子,让人将牧然带来见您吧?”

黎绍浅笑道:“好不容易身上哪儿哪儿都不难受了,有个机会可以四处走动,就让我四处走走吧。”

“是。”卫峰这才应下,出门去准备马车。

等马车准备好了,黎绍就带着卫峰和卫泽离开了天策上将府。

马车离开天策上将府后就往长安城的西南走去,最终停在崇圣寺附近的一处民居。

卫泽先一步下车,走到民居门前,敲响大门。

“谁啊?”

“公子来了,开门。”

“哎呦!”门内的人一惊,赶忙拉开了大门,“公子怎么还来了?公子若想见他,我们把人送过去就是了。”

卫泽笑道:“公子想要出门走走。牧然在吗?”

“在在在,”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带他在这儿住下之后,就很少让他出门。”

这话说完,黎绍刚好也走到了门口,那人冲黎绍行了个礼,然后就引着黎绍三人进到里面去。

这一处民居是黎绍临时买下用来安置牧然的,买下后黎绍就没时间过问,而住进去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住多久,也都没有要将这里布置一下的意思,因此这民居里就只有些日常必需品,旁的什么都没有,瞧着极为冷清。

黎绍来时,牧然正在院子里练剑,可却兴致缺缺,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慢悠悠的,每一次挥剑都软绵绵的。

见此场景,黎绍站住脚:“教你习武的师父就是这样教你的?”

听到这严厉的质问,牧然一愣,随即转头,大喜过望地跑向黎绍:“舅舅!”

黎绍却依旧冷着脸,没有一点儿开心或者热情的样子。

牧然也终于注意到了黎绍的不悦,脚步渐渐放缓,最终停在黎绍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挠挠头,又退回了之前的地方,拿起剑认认真真地耍了一套剑法,收势之后就十分紧张地看着黎绍。

黎绍盯着牧然看了看,这才展颜微笑:“还不错。”

这孩子的资质大概也就只有这种程度了。

牧然登时就松了口气,笑嘻嘻地跑到了黎绍身边:“舅舅,我以后是不是可以回长安住了?”

黎绍眼神一闪,抬脚往堂屋走去:“你想回长安来住吗?”

“想!”牧然跟在黎绍身边。

找了个凳子坐下,黎绍才看向牧然:“可你知道,黎氏只剩下我一个人,如今也不再是皇族,皇长姐的一切也都将归入国库重新分配给后楚的新贵,留在长安,你就只能是个无权无势无所依靠的平民。”

牧然一愣,不解地问道:“可……可舅舅不是跟长孙伯毅在一起吗?他现在不就相当于后楚实际上的皇帝吗?”

黎绍瞥了牧然一眼:“这又与你何干?”

牧然顿时哑口无言。

半晌之后,牧然又嗫喏道:“可是……可是我想留在长安,万一、万一父亲回来了呢?”

黎绍微怔,转头望着外面的蓝天,道:“这长安城不比当年,这里再不是我们的天下,若我能在这里随心所欲地生活,那我也不会想要将你送到别的地方去,可现在的我,护不住你。”

牧然握住黎绍的手,沉声道:“舅舅,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虽然我没有舅舅那么厉害,但我可以保护自己。我知道舅舅是因为母亲才一直照顾我、保护我,您怕母亲留下的唯一的儿子有所差错,可舅舅,您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想帮助您,也想保护您。或许现在我还做不了什么,可舅舅您教我啊,我一定会努力学的!”

黎绍看着牧然,终是叹了一口气,道:“明年大概会恢复科举,你若能考中,就有机会留在长安,若考不中,就回江南去吧。”

“啊?”牧然傻眼,“科、科举?舅舅您让我去……考科举?”

“不然呢?”黎绍不冷不热地看着牧然,“文举和武举,你看喜欢哪个就选哪个吧。”

见黎绍不是在说笑的模样,牧然在心里叫苦连天。

还文举、武举,他哪个都不行啊!偏舅舅一直都不惯着他,他若真的考不中,舅舅一定会送他回江南。

看出牧然的不满,黎绍淡然道:“你若不想考,我就让他们送你回江南。”

“不不不,”牧然赶忙拒绝,“我考!我考!明年考不是吗?那还有一年的准备时间,我一定能考上的!”

“恩,”黎绍这才点点头,环视四周,又道,“既然决定长住,就好好把这里布置一下,若没有钱了,就让人去找我要。等你决定了是要参加文举还是武举之后,也让人去告诉我一声,我找人来教你。”

“多谢舅舅。”牧然的脸上笑着,心里却哭着。

舅舅真是太坏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黎绍就离开了这一处民居,乘上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天策上将府回,可马车才刚拐进朱雀大街,卫泽和卫峰二人就停住了马车。

黎绍一愣,倾身推开了车门:“怎么了?”

卫泽和卫峰对视一眼,然后对黎绍说道:“公子,长孙将军就在前面,要叫将军一起回去吗?”

“伯毅?”黎绍探头向外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的长孙伯毅和上官盈。

黎绍眉梢一挑,觉得这个场景很是有趣。

“不必叫他,走吧。”关上车门,黎绍又缩回了马车里。

卫泽和卫峰面面相觑。

公子说不必叫将军,那是不是也不能让将军发现他们?

于是兄弟俩架着马车兜兜转转,愣是绕出一条不会被长孙伯毅看到的路线,走出了朱雀大街。

而长孙伯毅却什么都还不知道,陪着上官盈不紧不慢地走在朱雀大街上。

今天的早朝上没什么事情要讨论,于是早早地就结束了,长孙伯毅原是想立刻回府去陪黎绍,可从含光门离开皇宫时,却碰见了上官盈,礼貌地寒暄一番,长孙伯毅得知上官盈是要去大兴善寺看看,再多问几句,长孙伯毅就发现上官盈根本就不知道往大兴善寺去该怎么走,即便长孙伯毅反复给上官盈解释路线,上官盈也始终没能搞清楚。

上官盈对此毫不在意,笑着说总会有办法的,可长孙伯毅却不放心叫上官盈一个人去,只好护送一程,不巧,正好就被黎绍给看见了。

“真是不好意思,”上官盈歉疚地看着长孙伯毅,“难得下朝早,长孙将军其实很想回去陪陪黎绍吧?”

“……没有。”长孙伯毅垂着眼,迁就着上官盈的步速往前走,“若黎绍在,必也会先送公主。”

闻言,上官盈轻笑起来:“是啊,他就是那样温柔的人。真可惜,若不是因为你,他可就是我的驸马了。”

长孙伯毅瞥了上官盈一眼,想了想还是问道:“上官公主是什么时候来向黎绍求的亲?”

上官盈戏谑地看着长孙伯毅:“怎么?你很在意?”

长孙伯毅面色微窘,却很诚实地说道:“怎么可能不在意。”

被长孙伯毅的诚实逗得哈哈大笑,上官盈抬手就在长孙伯毅的后背上猛拍一巴掌:“一个大男人就别那么小气了嘛!”

长孙伯毅不语。

上官盈偏头看了看长孙伯毅,又开口问道:“你真想知道?”

长孙伯毅点点头。

上官盈撇撇嘴,道:“其实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细细算算也有个□□年了吧?”

“□□年?”长孙伯毅诧异地看着上官盈,“敢问公主几年……”

不等长孙伯毅把话说完,上官盈抬手就又是一巴掌:“不许问本公主的年龄!”

长孙伯毅识相地闭上了嘴。

上官盈耸耸肩,故作洒脱地说道:“没办法啊,我是析支国的头一位公主,也是析支国里唯一的一位公主,父王一直觉得我就应该被用来与强国联姻,嫁给国内的权臣什么的都太不划算了。”

长孙伯毅蹙眉,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他该考虑你的幸福。”

“哈哈,”上官盈被长孙伯毅这话逗笑,“你可真有意思,你不是从小就跟在黎绍身边的吗?怎么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长孙伯毅垂眼不语。

上官盈又笑了笑,道:“也罢,大概就是因为身边有你这样的人,黎绍才能成为那样温柔的人吧,毕竟皇室可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不等长孙伯毅说什么,上官盈又自顾自地回忆起当年见到黎绍时的场景:“你知道嘛,我当年见他那会儿,他就跟一个精致的人偶似的,端正地坐在世宗身边,然后慢慢抬头,缓缓抬眼,突然就冲我笑了,明明面无表情的时候让人觉得他冷若冰霜难以靠近,可那么一笑就有种霎时间冰雪融化春暖花开的感觉,叫人觉得心都要暖化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笑得那么好看,不是冷笑,不是狞笑,也不是讥笑。当年,她是真的心动了。

上官盈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还一个人傻乐呢,人家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拒绝了婚事,世宗当时都给他吓坏了。你说他笑起来那么好看,心眼儿怎么就那么坏呢?要拒绝也不知道选个更委婉的方式,非要做得那么决绝。事后他是有来道歉,说如若不是那样,世宗不会准他拒绝,可他好歹也顾忌一下少女的颜面啊!真是坏死了!”

“……抱歉。”除了抱歉,长孙伯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上官盈斜了长孙伯毅一眼,道:“你道什么歉啊?又不是你的错。不过真是让人羡慕啊,你们两个本就是两小无猜,即便是分开,他也只愿守着你一个人。

我听说世宗原本是打算等黎绍娶了我之后就重用他的,黎绍大概也知道吧,依黎绍的才智,一旦被重用,那皇位几乎就是囊中之物,那个什么黎征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我还跟他说我可以跟他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可他说什么都不干。唉,死心眼儿。”

长孙伯毅垂着头,没什么反应。

见状,上官盈用肩膀撞了长孙伯毅一下,调笑道:“你想笑就笑,别憋着,有这样一个爱你的人愿意为你放弃一切,心里美死了吧?”

长孙伯毅转头看看上官盈,低声道:“抱歉。”

“这会儿听你道歉我怎么就这么来气呢?”上官盈狠瞪长孙伯毅一眼,“罢了,大兴善寺也到了,你快点儿走吧!真是的,本公主到底为什么要跟你同行一路啊?本公主应该把你当成敌人的!敌人!”

长孙伯毅忍俊不禁,沉声问道:“公主能找到回官驿的路吗?”

听到这话,上官盈满不在乎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就是来大兴善寺拜拜,这之后还要去东市逛逛,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官驿了吧。”

长孙伯毅眉心一跳,问道:“公主还要去东市?”

上官盈点点头:“闲的没事做,去看看能不能买到有趣的东西。”

“那……公主寻得到东市?”

“呃……”上官盈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然后笑道,“都说没关系了,路上找人问问不就得了?反正都是在长安城里,怎么还能找不到呢?”

看了看上官盈身边仅有的两名侍卫,长孙伯毅扶额:“公主请入寺参拜。”

上官盈眨眨眼:“你不走吗?”

“我不能让析支国的公主在长安城里走丢了。公主请吧。”等到了东市那边,他就能安排个人陪这位公主继续瞎逛了。

“长孙将军真是好人。”上官盈莞尔一笑,带着自己的侍卫就走上了大兴善寺前的石阶。

等上官盈进了大兴善寺,俞世才凑到长孙伯毅身边,低声道:“这公主能活到现在还真不容易啊,这性格也有些太缺心眼儿了吧?”

长孙伯毅斜了俞世一眼,道:“你还好意思说别人缺心眼儿?”

俞世一愣,然后一脸不满地看着长孙伯毅说道:“将军,末将在您身边跟了小半年,现在已经不缺心眼儿了好吗?”

长孙伯毅白了俞世一眼,道:“不缺心眼儿的人怎么会相信一个来过长安城四次的女人还找不到大兴善寺和东市的位置?”

“恩?”俞世懵了,“将军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长孙伯毅冷哼一声:“缺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