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露』白见到纳兰的时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枫叶如火,枝干清减,偶有一阵风拂过,带着些许沁人的凉意,穿过那人略有些薄透的衣衫,然后将他鬓边的长发卷了又卷,把玩个不停。
他就坐在荷花池边,手中握着一卷书,不知道说的内容是什么,只见他一双薄唇,时而轻抿,时而低『吟』,那些陌生的字词从他莹白如玉的齿缝中流淌出来,竟是如此好听。
那个时候,是林『露』白刚入梅侍的时候。
梅侍里的兄弟,大多是男人。
林『露』白一个女子,显得格格不入。
一开始的时候,顾黎并不给她安排任何任务,只是让一些经验丰富的带着她,熟悉熟悉,四处看看。
一个人的时候,她就喜欢到处瞎逛。
纳兰很少来梅侍,甚至很多梅侍里的人都不太认识他,这个少年成名的验尸官。
“纳兰,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忽的,一个听上去虽低沉但并不显得沉闷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紧跟着林『露』白就看见了一身黑衣的顾黎,从墙的另一头窜了过来。
他速度极快,怀里还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奔到纳兰面前,献宝似的将东西送上,她从来没有在顾黎脸上看到那么期待而又兴奋的神『色』。
顾黎对着梅侍众兄弟的时候,总是冷冰冰的,一双眼睛宛如鹰的眼睛,尖锐而犀利,若是有兄弟犯了错误,他分毫不留情面。
“什么?”纳兰缓缓开口,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扬唇的时候,林『露』白只觉得这个萧瑟的突然间草长莺飞,她甚至还能听到嫩芽抽出时候的声音,清脆而新鲜,还带着淡淡的泥土气息。
“你猜。”顾黎声调高扬,眉间神采飞舞。
“我猜是……”纳兰故意将音调拖得很长很长,随后轻轻一笑:“《验鉴实录》。”
顾黎忽的冷下脸来,略有些气闷地将怀里的东西扔了过去,纳兰轻轻接过,说道:“这么好的东西,从哪里得来的?”
“这么好的东西,那你是如何知道我有的?”顾黎反问道。
纳兰将手放在嘴边,轻声说:“张同告诉我的。”
“我就知道!”
“哈哈哈哈……”纳兰仰天大笑,却紧紧抱着那本来之不易的宝贝。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林『露』白都会偷偷来这里看纳兰,有的时候正好能看见他在,有的时候他没来,林『露』白就等,经常一等便是一整天。
原以为他们永远都会保持现状,可纳兰到底是聪明的。
他发现了她。
他冲站在暗处的她,招了招手。
林『露』白犹豫着,最后将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中。
“你是『露』白吧?”
她愣了愣,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那么亲切,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
“听说你是从鬼市里出来的?”见她没有说话,纳兰继续问道。
他对她的情况,似乎很清楚。
“一个女儿家,在鬼市里打拼,不容易吧?”
话音才落,林『露』白只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
鬼市那种地方,向来有进无出,她是卖给鬼市的,在鬼市里,算物品,不算人。
从那里离开很久,林『露』白仍旧没有作为一个人的觉悟,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物品,可以被人买来卖去。
一个物品,不会疼不会哭不会笑。
可突然有个人告诉她,她不容易。
“以后啊,你没事的时候,可以来我这里,不喜欢说话也没关系,我念书给你听,以后就不要偷偷躲在那里了。”纳兰指了指亭子里的石凳,说道:“坐吧,你喜欢吃点什么?一会儿我让下人送些糕点过来。”
林『露』白摇了摇头,却很乖巧地坐下了。
那一整日,他们都没怎么说话,纳兰却念了好些案子给她听,面上总是笑着的。
“我这人很闷吧?”纳兰笑着问她。
林『露』白依旧摇了摇头。
“给你念了这么些天的案子,你倒是一句话都没说过,若不是顾黎告诉我你会说话,我都要以为你是哑巴了。”
“没有,我……我只是……”林『露』白急了,以为纳兰生气了,赶忙摇头摆手,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的窘迫和害羞。
纳兰笑了笑,将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递过去:“我逗你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林『露』白不管走到哪里,脑子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以前总是浑浑噩噩的,过一天算一天,从未有过真正活着的时候。
如今,她想活着了。
可她又忘了,她本来也没法为自己而活。
“我让你进梅侍,不是让你去谈情说爱的!”话音刚落,就是一记响亮的鞭子抽过皮肤的声音,带着血肉,落在人的脚边。
“你看看你这段日子以来,有完成过一个像模像样的任务吗?你什么都做不了,我要你有什么用?不如把你扔回鬼市!”
那个男人气急败坏着,大声咆哮着,手里的鞭子早已因为浸满了她的血而变得乌黑。
从始至终,她跪在地上,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顾黎问过她的伤,她说,练功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出任务的时候没注意磕着了,顾黎将信将疑。
直到有一天,梅侍里又来了一个新人。
她成了一颗废棋。
那一刻,她是开心的,她终于可以从黑暗里稍稍走出来一些,也可以稍稍再靠近他一些了。
可是好花不常在,好景不长留。
那个叫陈锦之的男人,毁了她还没来得及做完的梦。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林『露』白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在倒流,一直从脚底逆流回了头顶,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在体内疯狂冲撞,视线中的红『色』一点一点的变成全部,将她的整个世界染红,血腥味道充斥着鼻腔。
她还听见,那人紧紧拉着陈锦之的衣襟,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快走。”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连她来做什么的都知道,不然他又怎么会穿着李泓之的衣服,出现在这个本不应该是他出现的地方?
陈锦之跑了,她拿着刀,留了下来。
顾黎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咽气了,凉透了,鲜血将他的袍子染得『乱』七八糟,林『露』白跪在地上,抱着他,哭不出声。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做好了,我就放你离开,做不好就拎着自己的脑袋回鬼市,一辈子暗无天日。”
“什么机会?”
“杀了李泓之,我不需要你动手,动手的人已经准备好了,你只需将李泓之时常会去的地方和时间,打探清楚,就可以了。”
“好。”
鬼市里的规矩,被主家买了,就得一切听主家的吩咐。
纳兰死的消息,被压了下来。
甚至连他的葬礼,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林『露』白没能去看他最后一眼,她被关进了地牢里。
顾黎没有对她用刑,他们查出了陈锦之的底细,自然也查出了她的。
“纳兰从没有对不起你们,尤其是你。”
她再也看不到那么开心的顾黎了,整个梅侍,随着纳兰的去世,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压抑到让人窒息。
她寻死,割腕,想尽一切办法。
最后被顾黎绑在了椅子上。
“你把我关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
“那你寻死又能怎么样呢?”顾黎反唇相讥,他看着她,满目恨意,可还是狠不下心动手杀她,最后他说:“太子要见你。”
林『露』白在地牢里的那段时间,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甚至也完全不知道有个人为了她,彻底叛离了梅侍。
张真,是张同的弟弟。
因为张同的关系,张真在梅侍里勉强有一个位置,顾黎很少给他安排任务,更多的时候,他就在梅侍里面跟着大家一起练功。
在林『露』白刚进梅侍的时候,张真就已经注意她了。
那个时候起,林『露』白看着纳兰,张真看着林『露』白。
在顾黎察觉到林『露』白不对劲的时候,张真早就已经知道林『露』白是从哪里来的了,她的一举一动,他全都看在眼里。
“我救你出去。”张真站在地牢外面,看着被绑在椅子上的林『露』白。
“你走吧,我不出去。”林『露』白头都没抬:“没必要为了我,成为一个罪人。”
“我不怕。”
林『露』白终于抬起头,她看着外面的张真,好像看到了自己。
“走吧,我本来就是一个生活在黑暗里的人,被我碰到的人,都会被拉进地狱里。”林『露』白说完,便又将头低了下去。
她做好了在这里孤苦一生的准备。
可张真不同意。
他离开了梅侍,没有人找得到他,再一次相见的时候,便是在樊县。
他们一个在断头台上,一个在断头台下。
以前救不了,如今仍是救不了。
有缘无分,大抵是如此。
“张真为了你,叛出梅侍,投入了吴直敦麾下。”顾黎面无表情地说。
林『露』白抬起头,黑暗之中,她看见顾黎在哭。
“你如今想要我做什么?”
“救一个人的命。”
“谁?”
“红豆。”
林『露』白微微蹙眉,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可她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