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黎的动作很快。
他带着一帮子兄弟,瞒着章九晟和云生,当夜就潜进了宫里。
彼时,李泓之还靠在椅子上打着盹。
他来的时候,常玉正在给阿叡擦身。
这么多年如履薄冰,倒是让常玉练出了一对好耳力,窗户一开一合,屋子里的空气陡然间冷了些许。
“什么人?”常玉冷声喝道。
“是我。”顾黎从黑暗之中走出来,身后跟着数十个梅侍的兄弟。
常玉蹙了蹙眉:“可有人发现?”
“我们做事,你尽可放心,阿叡如何了?”顾黎走上前来。
“蔡御医给的方子,倒是先将阿叡体内的毒控制下来了,也没怎么发作过,只是看着还是让人害怕。”常玉说着,手上的动作也一直没停。
顾黎将常玉手中的『毛』巾拿过,说道:“我来吧。”
常玉愣了愣,便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听到里屋有动静,李泓之便醒了过来,等他走近了才知道是顾黎来了。
“何时来的?”
顾黎猛地扭头,就准备扔下『毛』巾先给李泓之行礼,李泓之抬了抬手,说道:“非常时期,就免了这些东西吧。”
“回圣上,刚来。”
“你把人都带来了啊,那丫头那边呢?”
“他们很安全,请圣上放心。”
李泓之点了点头:“既然你来了,那事情应该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属下在来之前,就已经安排了一部分兄弟去做事了,如今阿叡这样,不太适合待在宫里,属下想把他带出去,至于他体内的毒,属下有办法。”
顾黎的话,李泓之深信不疑。
他让常玉将阿叡的衣服都穿好,将屋子里有关于阿叡的气息全部都抹除,不出意外的话,吴相或者太后,很快就会来御书房了。
顾黎留下了那数十个兄弟在宫里,全权听从皇帝的命令行事,他自己则带着阿叡连夜出了宫。
顾黎的到来,于李泓之而言,是一剂定心散。
“他回来了,可真好。”李泓之坐在椅子上,喃喃着。
顾黎带回来的那数十个兄弟,全都跟着常玉,挨个儿替换到了宫里的各个地方。
就好像一场春风吹入了宫中,悄无声息地撒下了一些种子,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发芽,当恰好的机会到了,他们便会一涌而出。
御书房里,里里外外,都被清理了个干净。
常玉还是没有查出来究竟是谁给阿叡动了手脚,但现在也已经不需要再查了。
这一夜,睡了个好觉的,恐怕就只有云生和章九晟了。
晨起,风从被打开了的门外面一路灌进了屋里,裹挟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冻得屋里的人打了个哆嗦,赶忙将衣架上的外套披在身上。
章九晟惊呼一声:“诶呀!下雪了!”
云生小跑几步到了门口,两人并肩站着,外面一片银装,屋顶上、稻草垛子上、地里、院子里,白茫茫的一大片,将那些肮脏都覆盖在了底下,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那些污垢便就顺着雪水渗透到地底下,再也不会出来了。
“还真下雪了!”云生也惊叹道。
她才刚起床,长发散『乱』在两肩,身上潦草披着外衣,本是抵挡不了多少寒冷的,可因为惊讶下了雪,所有的注意力就都在雪上了,丝毫不觉得冷,直到章九晟关了房门。
“我还没看够呢,关门做什么?”云生说着就要伸手去开门。
章九晟说道:“先穿好衣服,一会儿想看多久都行。若是生了病,过几日的寿宴你要怎么参加?”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生嘿嘿一笑,转身便掀了帘子进了里屋。
云生穿衣服的时间,章九晟已经去厨房端了热水回来,却见这大院里少了不少人,空『荡』『荡』的,极为冷清。
“怎么人呢?昨天我起的时候,那帮子兄弟可都起来了,今天怎么一个也没见着?”章九晟端着热水,敲响了顾黎的房门。
恰巧,顾黎正在屋里给昏睡的阿叡擦身。
开门的一瞬间,章九晟就闻到了一股浅浅的『药』味,以及屋子里极为闷热的空气,他微微一蹙眉,问道:“这么热,你受伤了?”
惊讶于章九晟的敏锐,顾黎说道:“不是我。”
“那有兄弟受伤了?”章九晟往屋里瞅了一眼,便看到里屋的床上,被子微微隆起,显然是睡着一个人的。
他自顾自推开顾黎,将手中的热水放在桌子上,一眼便看到了面『色』惨白的阿叡。
“他这是怎么了?”
“去了一趟宫里,中毒了。”
“解『药』呢?”
“不知道,连是谁给他下的毒都不知道,只能暂时用蔡御医给的法子,压制着。”
章九晟掀开被子,阿叡整个光『裸』的身子就暴『露』了出来,年轻男子的身体健硕黝黑,还有多年习武留下的伤疤,一条一条,深深浅浅,纵横交错,他也不过双十的年纪。
毒素在阿叡体内游走,章九晟甚至能看到有一条紫黑『色』的线在他的皮肤下面缓慢游动,汗水渗出来,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他很痛苦。
章九晟伸手在阿叡胸前轻轻按压着,又在他小腹上继续按压,紧跟着又是他的双臂,每按压过的那一处皮肤,都会下陷下去,然后出现一个很久都不能消退的红痕。
“我知道这是什么毒。”章九晟脱口而出。
他咽了咽口水,从小的时候,章齐烨就喜欢给他毒各种医书,因为他不爱听那些枯燥的『药』材解说,所以章齐烨特别给每个『药』材或者每种他从别处看来的毒,都加工成了故事说给他听。
虽然章齐烨并不指望章九晟能继承百世堂,但知道这些东西,总归是有好处的。
“我大哥给我讲过,这种毒其实本不是宫里的毒,应当是一种山里的毒,后来被有心人利用,才辗转进了宫。”章九晟在阿叡的皮肤上继续按压了几下,那些红痕几乎遍布阿叡的身体,他指着问顾黎:“你看,像不像传染病?”
顾黎凑过去,微微蹙眉。
“这种毒一般没有那么快致人死地,阿叡就算要死,怎么也得过个大半年,被这毒折磨得油尽灯枯才会死。你说的那个蔡御医,肯定也认得这个毒。”
“那为什么他不给阿叡解毒?难不成他才是……”
还没等顾黎说完,章九晟就摆着手说道:“不不,我觉得这个蔡御医可能是没把握段时间内就治好他,因为我大哥说,这个毒没那么快致命,但要解决起来也是挺麻烦的,尤其是制解『药』需要的『药』材,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弄到的。”
顾黎忽然沉默下来。
章九晟咬了咬手指,将被子给阿叡盖好,说道:“这样吧,如果你的人手够,差一个人将阿叡送回樊县,我哥一定能治好他。他见过这个毒,他有办法。”
刚说完,章九晟就反应过来,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顾黎,眯着眼睛问道:“你昨天晚上进宫了,你的那些兄弟别都被你留在宫里了吧?”
顾黎果不其然地点了头。
这下子,阿叡是不太可能离开京城的了。
章九晟眨了眨眼,立刻说道:“那就让我哥来一趟京城,我这就写信去。”
“你写信,让谁送?”顾黎问。
章九晟走了没几步的路,转过头来怒问道:“你连只信鸽都没有吗?!”
顾黎眨了眨眼,好半晌才道:“有。”
章九晟极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端起热水就往外走,顾黎在后面喊道:“你和云生收拾收拾,我们明日便进宫面圣。”
章九晟的脚步停了停,说道:“知道了。”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虽然他和云生等了很久,可当这一天突然到来的时候,章九晟打心底里感到害怕,不是害怕那座皇城,也不是害怕那住在皇城里的人,而是害怕别的,害怕云生就此会离开他,虽然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可是,人也总该有点希望,不是吗?
回到云生的屋子,看到云生趴在窗台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的雪,雪花落到手掌心里,顷刻间就化作了一小团水,可云生就是乐此不疲。
“先过来洗面吧。”章九晟将那些心事重新压回了心底,唤道。
云生扭过头,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好。”
趁着云生洗面的时候,章九晟坐在一边,说道:“收拾东西,明日就跟着顾黎进宫了。”
云生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拿起一边的『毛』巾,擦了擦脸。
她只感觉这一切都来之不易,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终于等到了。”
话音落下,屋外的风便狂『乱』了起来,雪花被吹得四散飘零,一片一片砸在屋顶上,可之于章九晟,就好像一颗一颗冰粒子砸在他心头上,不多一会儿,就血肉模糊了。
这一天,每个人的心情都不一样。
章九晟的心酸的,害怕的;云生是期待的,兴奋的;顾黎是紧张的,担忧的;还有李泓之……
他们手里攥着命,别人的命,自己的命,走在那条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甬道里的时候,章九晟的手一直藏在袖子里,指甲几乎刺破手掌的疼痛告诉他,他没有在做梦。
想当初,他还说过若是哪一日见到了李泓之,还要跟他结拜的。
如今,怎么那么不想见到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