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回到衙门以后,看到张同已经开始缝合周宣明被切割成碎片的皮肤,她斜靠着门框,有些呆愣愣的。
张同回过身来:“怎么了?”
云生摇了摇头,不做声。
“嘶……”张同倒吸了一口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云生一会儿,又接着说:“你这怎么看起来像是被咱们大人给抛弃了似的啊?”
一听此话,云生立马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抬腿迈进验尸房,从边上的桌案上也拿起了针线,帮着一起开始缝合周宣明被切割的皮肤。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云生嘟囔了一句。
“诶,你之前不是说要去走访一下周先生的邻居吗?问出点什么来没有?”张同笑了笑,随口便问了出来。
云生一听,猛的拍了一下脑袋,吓了张同一大跳,差点一针扎在自己手指上。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我给忘了,你接着缝吧,我走访去。”说着,便将手里缝了一半的人皮扔给了张同,她却一溜烟儿跑得贼快,气得张同一甩手,这回就真是一针扎自己手指上了。
刚才在百世堂闹了一通尴尬,云生有些心不在焉的,早忘了还有走访一事,要不是张同提醒,她可能到现在都没想起来,都怪章九晟,好端端地非要怼她几下才开心。云生一边暗里埋怨着,一边用脚踢着路边无辜的小石子,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周宣明所居住的那条街。
说是街,其实只不过是一条小巷子,因为在这里的住户大多姓柳,因而樊县百姓也把这条巷子叫为柳家巷。
柳家巷里的人家大多是年长者,亦或是喜静的书生,所以即便已经过了中元节,这条巷子依旧安静得恍如没有人居住一般,云生慢悠悠地走过,偶尔也只听见几只雀在鸣啼,就连这炎热的夏季似乎都没有经过过这条巷子,或者只来过那么一下,觉得不该叨扰这安静,所以又迅速走了。
不过根据周宣明这样的『性』格,会住在这样安静的小巷子,她也能想象的到,只不过云生的确也没想到,周宣明这样的人还会喜欢上红豆台里的姑娘,真是难以置信。
周宣明死了,也不知道那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云生想到这,一双柳眉也慢慢紧了起来。
清词书院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因而也是整个城北最为安静的一处,除了上下学,几乎没有其他的理由可以让这个地方热闹起来。
稍稍询问了一下坐在巷子口下棋的两位大爷,云生便知道了周宣明的住处,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对于有人来找周宣明这件事颇为讶异,甚至从他们的神『色』当中,云生发现这条巷子的人还都不知道周宣明出了事,有些还只觉得是周宣明外出未归。
“请问二位与周先生的关系如何?”云生一边问着,一边在棋盘边上蹲了下来。
其中一位白胡子大爷捏着手里的棋子,捋了捋长须,思索了一会儿道:“周先生此人不善交际,走在路上就算与我们碰见了,也只是对视一眼,连声招呼都不打的。”
“那周先生住在这里多久了?最近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找他?”
“这倒是没注意,你也知道我们这条巷子,平日里根本没几个人走动,也就今天天气好,我才跟老柳出来下会儿棋,哪儿能见到什么人呢?”
云生抿了抿唇。
“周先生住在这几十年了,无妻无子,他家向来也安静,这几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你还是第一个来找他的年轻人呢。”
“唉,就算周先生教出了这么多学生,一个个都去了各处任职,也没见逢年过节的时候来看看他,真是凄凉。”另一位大爷摇着头,颇有些叹息。
云生笑了笑,向两位大爷道了谢,云生便走向了一处低调的屋子,门上还挂着两只白灯笼,似乎是为了迎合中元节的习俗挂上去的,至今也还没等到它的主人将它们取下来。云生伸手推了推门,发现并没有锁,稍一用力,门就开了,闻听“吱呀”一声,甚为瘆人。
院子里很干净,只零星躺着几片不慎被风吹落的梧桐叶,摆在花坛两边的盆栽都被养得很好,枝叶郁郁葱葱,花瓣娇嫩欲滴,看得出它们的主人对它们很尽心,是个心思极为细腻的人。
这一处屋子不大也不小,云生一站到院子的中央,环顾一圈,就已经基本将整个房屋的面貌都看了个大概,一间主卧两间客房两间下人房,一处书房一处厨房一处饭厅一处迎客厅,再加上一间极为隐蔽的茅厕和一处柴房,麻雀虽小,五脏倒是很全。
云生想着,等她为相府洗刷了冤屈,等她老了,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她也找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建一座小宅子,每日便是撩猫逗狗,浇浇花种种草,晒晒太阳吹吹风,安安静静,终老一生。
“或许周先生也是这般想的。”云生喃喃出口:“可惜了。”
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查过去,云生发现房间里的陈设都十分简单,床褥什么的都很干净,空气中还有淡淡的香味,也不知是什么味道,闻起来极为清冽怡人。书房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材质。
“樊县可出不了这么好的紫毫笔。”云生拿起笔架上的一支紫毫笔,喃喃道。
要说周宣明的学生没来看他,可能是真的,但要说那些学生忘却师恩,只顾自己前程似锦的话,看来却不能信,这书房里的东西便是最好的证明。
放下那只紫毫笔,云生又在书房里晃悠了几圈,她发现书架上摆的好些书籍都是当年几位隐居世外的大家着作,近几年来市面上的越来越少,没想到还能在周宣明的书房里看到,其中还有一本《验鉴实录》,这位着作者早已过世,乃前朝大理寺中最为有名的验尸官。
别的验尸官通常验尸时,身边都会跟着仵作,帮忙翻动尸体,也避免了许多因接触尸体可能会感染的病毒。也正因如此,这位验尸官才真正令人佩服,他验尸时,身边从不伴有仵作,而是带着器具亲自勘验。
不过可惜这位验尸官死时,孤寡一人,并无后人,连带这本他亲自撰写的《验鉴实录》也丢失了,他那一套验尸的法子也因此没了继承。
她跟着张同学解剖的时候,听他念叨了好几次,也跟着可惜了很久。
周宣明不会再回来了,这里的藏书也不会有人再看了,云生捧着那本《验鉴实录》,双手合十,半仰着头,嘴巴里念念有词:“周先生,我一定帮你找到杀害你的凶手,可你的这些藏书能不能借我看看?我保证一定会好好爱护珍惜它们,每逢清明重阳中元节,我一定给你烧很多很多元宝,让你在下面也当个有钱人,不对,有钱鬼,再为你抄写一百遍地藏经,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阿弥陀佛,感谢感谢!您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大好人!”
云生捧着那本《验鉴实录》,直觉今天运气不错,一定是周先生知道了她的过去,冥冥之中在帮她。
离开周宣明家时,才刚踏出大门的门槛,云生就看见街口那两位下棋的大爷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卖水果的大爷,而在那摊子前面站着的人,分外眼熟。
“大……大人?”
听见声音,章九晟抬起头,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冲她扬了扬。
云生将《验鉴实录》收进袖子里,走了过去,还没开口就听章九晟道:“吃苹果吗?”
“大人是来做什么的?”
“找你啊。”章九晟答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云生翻了个白眼,一把将章九晟拉到一边:“大人有去问问关楚找到什么线索了没有?有去问问张同验出什么来了吗?大人知道周先生出事前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又做了什么吗?”
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地扔过来,扔得章九晟一脸懵『逼』,可章九晟也就只呆了那么一下,又立刻咧了嘴,一巴掌拍在云生瘦弱的肩头:“不是有你吗,我的师爷?”
“我只是个师爷,衙门里一堆鸡『毛』蒜皮的事让我管也就算了,现在我还忙着学验尸呢,哪儿那么多时间挨个儿去问?大人您就不能让我轻松点儿吗?”
“不能。”章九晟再一次答得理所应当:“当初可是你让我给你一个在衙门的职位的,还说干什么都行,怎么着?现在拜了师父就想撂挑子了?我告诉你,不行,这案子就给你查,反正我不查。”
“我也没说不查。”云生嘟囔了一句。
章九晟挑了挑眉,又走回水果摊前,指着周宣明家大门,问道:“大爷,打扰您一下,您认识那户人家吗?”
大爷跟着望过去,只看了一眼,便连连点头。
“您知道他跟什么人有过冲突没有?譬如吵架啊,打架啊什么的?”章九晟和颜悦『色』地问,看起来也不像坏人,更何况还买了他不少水果,那大爷乐得行人家一个方便。
“前几天我在这卖水果,看到有个乞丐从周先生家门口路过,不小心和刚出门的周先生撞到了一起。大抵是弄脏了衣服,周先生可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把那乞丐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那周先生后来还骂了好久呢。”
章九晟与云生对视了一眼,又问:“周先生不是不怎么说话吗?”
“是啊,以前也没见周先生发那么大火,估计那天有要事吧?”那大爷一打开话匣子,都不用章九晟问,能说的不能说的把他看见的全一股脑儿地说了:“不过周先生这人吧,好是好的,可那看人的眼神总让人心里不太舒服,高人一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