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总部所属,一总二司文书官杨竹节,在操演考较中骄横狂妄,不服从考较镇抚官明令,更当面顶撞副总文书官,依军律着即杖八十!”
守备署文书房中,吴达财和蒋国用并坐上位,下面跪了近二十人,因为房间不大,还有七八人跪到了门外去,书办高声诵读完毕,两名强壮的镇抚兵过来架起地上的杨竹节,拖到外面的大堂下直接开始打板子。
此前刚结束不久的文书队集训中,有七成的文书官完全不合格,在最简单的行军考核中,就有六成走得半死都不能达到最低标准,汰换工作正在进行中,今日本该轮到的是第一司,但因为马上要出征时间紧迫,又临时加入了部分人,无论合格不合格的,都在堂下候着。
庞雨就任安庆守备两年,在较场打板子多,但在衙门打板子只有两三次,都是核查军资的问题,今日这般打文书官是第一次,以前县衙里面二十三十杖已经算重的,但今日是按照守备营军律打,违抗军令和顶撞上官都是重罪,即便不是战时,一打也是八十杖。
环绕大堂的各房人等都站到屋外,大多是看热闹的,沉闷的杖击声在堂中回荡,顶撞上官的杨竹节挨了十杖之后,已经开始大声求饶,二十杖之后就是惨烈的哀嚎。
木杖下血肉飞溅,哀嚎声随着杖击的增加而逐渐降低,然后彻底归于寂静,杨竹节的身体随着杖击抖动,大堂周边围观的人大多数是吏员和书手,他们很少看到较场上的军律处罚,人人脸色苍白,板子却仍然按照机械的节奏的鸣响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文书队一向设置在衙门内,又基本都读过书,基本大多数在军中任职,但其他各房都把他们当做吏员对待,今日公然在衙门对他们行军法,完全让各房人等毫无心理准备。
在文书队直房内,跪着的十多名文书官没人敢抬头,还有人浑身筛糠一般颤抖,吴达财微微扬着头,俯视着地上的人,手指在扶手上按照板子的节奏轻轻敲击,口中念着什么。
旁边的蒋国用没什么表情,他掌管镇抚队,主要工作之一就是打板子,见过凄惨的场面对了,这对他早已不能产生刺激。
过了好一会,板子声终于停了,蒋国用正要对屋中的镇抚兵吩咐,吴达财突然先道,“差了两杖。”
蒋国用愕然看过来,吴达财赶紧把头低了一点说道,“是下官自己数的,还是以总镇抚官数的为准。”
镇抚队每天都要打板子,行刑有专人数板子,蒋国用作为总镇抚官,没那么无聊去数这东西,他也没想到吴达财敲指头是在计数。
蒋国用神色变了变,犹豫了一下道,“既然副总文书官特意数了,应是没错的。”
他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副手道,“补上两板。”
外面便又响了两声,堂中一片低呼,似乎没想到还要继续打。
副手很快走了回来,低声对蒋国用耳语了几句,蒋国用点点头示意知道,他转头对旁边的吴达财道,“杨竹节受刑颇重,应送到医官处医治,未知这杨文书官可有家眷,还请副总文书官遣人告知他家人以便照料。”
吴达财毫不在意道,“庞大人说了,文书官就是兵将,军中打板子都自个忍着,让他摆些时候,下官自会安排。”
蒋国用眉头皱了皱,仍盯着吴达财片刻后道,“镇抚队行刑也有规矩,行杖是为处罚过往以儆来人,都是按照规矩来的,只要不是死罪,打完该救便救该养便养,无故死了人便是镇抚队罪责,必须行文跟庞大人申详的,今日杨竹节打了八十杖,一个疏忽便要性命不保,绝不可就此摆放在地上耽搁,若是文书队不得闲,镇抚队可以先送去医官处,只需副总文书官告知他家中住处,由本官派人通知家眷。”
吴达财愣了一下,立刻毫不迟疑的道,“如此那便依蒋大人的意思,下官立刻派人去通知他家眷,许由原!你问问谁知道杨家住处,派人去知会一声,先把杨竹节送去医官那里。”
蒋国用点点头,转回来看着堂下,吴达财朝着旁边书手示意,那书手换了一份文书继续大声念道,“第一千总部,部属文书官李扬铭、一总一司司属文书官许国柱……”
他念到一个人的名字,下面跪着的某人就轻微抖动,吴达财的脚尖也跟着抖一下。这次的名单很长,吴达财的脚抖了十多次,那书手才读完。
“……一总二司三局文书官汤觉道,以上人等,在文书总队集训考较中不合格,呈请庞大人准允,予以逐出文书队。”
跪着的人里有人在舒气,有人在低声哭,吴达财的目光缓缓的左右扫视,观察着每个人的状态,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开口说话。
“在场诸位大多是文书队的老人,官至千总部文书官,一千多兵将当你是上官,可你们自个当自己是什么,是官是将是吏还是兵?”吴达财声音很大,直房的门没有关,窗户也大开着,声音传得大堂外清晰可闻。
“文书官识得字,但那也是识得字的兵将,兵将就是要上阵杀人的,诸位考较中连行军都跟不上,是等着要士兵抬轿子送你不成!”吴达财说着一撑扶手站起来,脸色带上点红色,“老子也识得字,那又怎地了,老子在车马河杀的人不比谁少,你拿着将官的月饷,受着上官的礼,除了会写几个字,末了提不动刀杀不了人,甚或人家打杀完了,你连战场都没赶到,军中要你何用,你当庞大人的月饷是天上掉下来的,逐出去都是轻的。”
吴达财连拐杖都没拿,跛着脚往前走了一步,鞋子都凑到了前排跪着的人面前,他呼呼的喘气,咬牙切齿的吼道,“今日处刑是军律,就是要告诉你们,文书官那就是兵将!就是庞大人的兵将,军律明言,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就是服从庞大人的将令,庞大人说的话你就该听,否则那军律不是摆设,若是在战场上,老子亲自动手一刀便砍了你,尸首也不给你全的。”
屋中文书官跪趴在地,有两人抖动得更厉害,平日里文书队都是读书人,便有过错也是训斥,各司主官又不是一个系统,多少要客气些,未见过这般喊打喊杀的。
蒋国用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面,偶尔瞟一眼斜前方的吴达财。
吴达财骂完停歇了片刻,他舒了一口气之后,突然又放缓了口气,“不过庞大人仁德,他说文书官年少时读书,打熬力气的时间少了些,他愿意再给诸位一次机会。不过要自个有意的才行,若是想退出文书队的,此时便可以走了,从此与守备营再无瓜葛。”
屋中的人都没动,吴达财扫视了一圈,“那诸位都想留在文书队,便亲口说出来。”
还是没人动也没人说话,吴达财并不着急,终于他面前的李扬铭用颤抖的声音道,“小,小人想留在文书队,请副总文书官准允再考较,小人一定认真操练。”
“按兵将一般认真操练,只服从庞大人的军令,后面的人都按这般说,下一个。”
“小人许国柱也想留在文书队,按兵将一般认真操练,只服从庞大人的军令。”
“小人吕丹臣……”
众人说完之后,吴达财满意的点点头,“庞大人特意开恩,可以再给诸位一次考较,还先到武学操练一月,相信各位若是真的认真操练,必定是能通过考较的,届时便可重新安置。”
屋中乱纷纷的喊道,“谢过庞大人恩德,谢过副总文书官。”
“那各位即刻到武学报到,本官说的是即刻,不许回营不许回家,跟着本官派的人,即刻到武学报到,一月后考较。”
地上的文书官几乎是连滚带爬,立刻便离开了这个直房,在外面匆匆集合便随人去了武学。
吴达财气宇轩昂的回过头,一看到蒋国用也站起来,立刻又把头低了一些道,“辛苦了蒋总镇抚官半日,只是这考较未完,少不得还要打搅大人。”
“考较是镇抚队本分,副总文书官也费心了,这般打理一番文书队定然焕然一新,庞大人说了,镇抚队也要派文书官,届时副总文书官选人之时,请务必挑选得力之人。”
“定然,定然,但庞大人也说了,镇抚队也是要派镇抚官到文书队的,以后考较的事也仍需总镇抚官操心。”
蒋国用没有多说,朝着吴达财拱拱手便走了,吴达财拄着拐杖一直送到大门,堂中仍有一些人在围观,当吴达财看过去时,这些人纷纷移开目光,各自躲回了自己的房中,吴达财得意的哼了一声,在许由原搀扶下返回,刚踏入自己直房,却看到里面站了一个人,其他书手却都不见人影。
吴达财在门口停了一下,对着许由原点点头,许由原放开搀扶的手,待吴达财进屋后带上了门。
“见过侯总文书官。”
屋中的侯先生缓缓转过身来,打量了一下吴达财的腿,脸色和善的道,“今日承发房告知,老夫要随大人赴湖广剿贼,临行之前还想把队中事务跟达财交代一些。”
“总文书官只管去,队中有在下料理。”
侯先生干咳了一声道,“这文书队啊,若是平日也无事,但正巧这汰换方启,老夫还是有些话要说。”
吴达财这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侯先生。
侯先生停了片刻之后道,“汰换之事庞大人交代你办,原不关老夫的事,但这些文书官召集不易,识文断字又愿入军中,也便是这些人,还在宿松俘获之中招来些秀才生员,方才配齐这各部各司各局,眼下又要在各房各队派人,按照今日这般办来,便只有汰没有可换的了。”
“庞大人说宁缺毋滥,下官听庞大人的。”
“达财多次说及的意思,是老夫不听庞大人的,不知可是如此。”
“总文书官听不听庞大人的,该问自个,下官只知道该听坐堂官的。”
侯先生哼的笑了一声,“既如此,那老夫是总文书官,你是副的,老夫才是你的坐堂官,那你可听老夫的。”
吴达财偏着头看看侯先生,“我心中的坐堂官只有庞大人,就不知道总文书官心中的坐堂官到底是谁。”
“庞大人是我等的坐堂官,但庞大人的坐堂官是谁,坐堂官的坐堂官说话,你该不该听?”侯先生看着吴达财,“你既听庞大人的,那你可听庞大人说过阴阳之论?”
吴达财呆了一下道,戒备的说道,“没听过。”
“守备营乃是朝廷兵马,我朝以文制武乃是祖制,庞大人尚且要听令于文官,你若一味顶撞上官之上官,最后不但你自己不落个好,还令庞大人遭上官猜忌冷落,最终坐堂官也不喜,落罪的还是你。为下之道既要顾着上官之好,也不能开罪上官的上官,既保了自个,最终也是顾了坐堂官。”
吴达财眼睛转动了几下,“总文书官的意思,阴阳的意思便是既听坐堂官的,又听坐堂官的坐堂官的,一时听这个,一时听那个,如此便阴阳调和了,上下都满意。”
“你如此想虽不中亦不远。”
“那我就问问总文书官,既然阴阳调和了,为何庞大人新设了一个副总文书官让我来当?”
侯先生显然没想到吴达财会这般问,一时语塞说不出来。
吴达财往前走了半步,“那肯定是庞大人不认为阴阳调和,总是差了点什么,我算是看明白了,文书队就是阴的太多缺了阳,我吴达财就是来阳的。”
侯先生脸色泛红,半晌后猛地哼了一声,拉门拂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