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告诉你们,今日是大水后第一日开张,客人都在门外候着了,一切都要备好,一样不许遗漏,哪个地方少了,老娘不骂你不打你,也不扣你本月的月银。”
蒋淑琼站在二楼栏杆旁,猛地一拍面前的桌子,全身的肥肉都跟着抖了两抖,“老娘让你今日就走人!”
她瞪着发红的细眼扫了一遍,大堂里面站了近五十个男女帮佣,全都脸色疲惫,不敢跟蒋淑琼凶狠的眼神对视。大堂里干干净净,大水之后淤积的泥沙不见踪影,蒋淑琼为了抢在其他赌档之前开门,强迫所有人昨晚连夜打扫,忙碌了一整晚才打扫干净,几乎看不出才受灾的模样,
只有各处墙板上还残留着水位的印迹。“大家昨晚辛苦,但今日更不能松懈。安庆七家大赌档,今日只有咱们百顺堂开张,把那些赌客都引来咱们百顺堂,让他们知道咱们百顺堂的好处,以后就不去别家,都来
了咱们这里,大家才有好日子过。”
一个女班头叫道,“咱们听蒋掌柜的,大家都听到没,打起精神来。”
下面的人同样红着眼睛,几十人只有几个零落的响应,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蒋淑琼举起肥手,等所有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她手上才大声道,“昨夜大家都十分勤勉,老娘在这里先给各位承诺,昨晚凡是来赶工的,按月饷多少,每人多加三日份的银
子!今晚收工就发放。月底若是能到上月的赢利,老娘去请东家给各位发放特饷!”
楼下突然精神一振,蒋淑琼似乎看到一道半圆形的气浪从人群向外喷出。
“我们都听蒋掌柜的。”
“蒋姐姐都是为大家好。”
“那我们都快点备好,有客人还候着呢。”蒋淑琼拍拍手,“各家照料着自家的位置,大厅的骰子、天九、牌九、轮盘各色赌具,门外的白鸽票,二楼的马将牌、纸牌,楼下的米汤茶水,楼上的酒水点心,单卖的烟
丝水果,后楼的饭菜,边楼的姐儿,最后再查一遍,准备开门了!”
楼下众人精神焕发,纷纷奔去自己的工位,丝毫看不出连夜加班的模样。
蒋淑琼一脸严肃的走下楼来,走到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蹲下来仔细看着台阶边缘,对着那里呸呸吐了两口口水,接着摸出手帕使劲擦了两下,突然一声尖叫。
“毛丫头!”
桐城跟来的毛丫头屁滚尿流的扑到台阶旁边,“蒋姐姐你吩咐。”
蒋淑琼一把揪着她头发,毛丫头哎呀一声,脑袋偏着被拉低到台阶前。
“你给老娘看看,这里这么大一团泥巴是个什么德性,是谁扫的?”毛丫头脸上挤成一团,不过她被蒋淑琼抓惯了,迅速的伸手握着发根,减轻了点疼痛,“那台阶边上这团粘得死死的,拖布弄不下来,我想着那些客人进来了,反正一会就
脏了。”
“你吃了饭反正一会就饿了,那你以后都别吃饭了?客人踩脏该踩,你打扫就该你打扫干净,赶紧擦了,不然老娘让你舔干净。”
蒋淑琼把她脑袋一推,把手帕扔在毛丫头手上,毛丫头赶紧又吐了两口口水,认真的擦拭起来。
其他人听了纷纷检查各自的位置,场中一片忙碌。“都快着点,白鸽票准备好没?光等在这里作甚,备好了就先出去发给客人,他们领了票就不会走了。轮盘赌的怎么回事,那投球才备这么几个,今日新客人多,弹出去了你去捡回来都要寻半天,就少开几回了,东家少赚多少钱,东家赚少了,你以为你能多赚么,动动脑子!你,说你,你这衣服好看,今日去楼上给包房帮闲,做得好下月
就在二楼做…”
蒋淑琼一路边走边说,所到之处人人都在挣表现,最后走到了角落里的典当柜台。
周月如也拿着个抹布,在使劲擦柜台的台面,见到蒋淑琼过来,连忙停下准备问好。
蒋淑琼不等她躬身,一把揽住周月如的臂弯,严肃的肥脸瞬间堆满媚笑。“我说妹子你干这些粗活作甚,账房那就该坐在里面的,岂能做下人的事情,外边人看了还说我这掌柜不懂事呢。我找人来打扫就行了,以后你可不敢让你姐姐被人闲话。
”
“我,这。”周月如有点不自在的享受着掌柜的热情,“那哪好呢,大家都在做事,我怕别人背后说,说些不好听的话。”“呸,我看谁敢说。”蒋淑琼有些神秘的低声道,“今日又有客人招待,厨房都煮的好吃的,我让他们多备了一份,晚上歇息的时候,我让毛丫头给你送房间去,你悄悄的自
己吃便是。”
不等周月如拒绝,蒋淑琼又叹口气,“你说这两日大水吧,没有客人来,厨房又没备下多余食材,可亏待了我妹子,眼看着都饿瘦了,姐姐心痛着呢。”
周月如赶紧道,“发水这几日,蒋姐姐让我住了楼上的房间,已经是帮了奴家大忙了,不好再吃那些高灶的饭食。”“这你听姐姐的,又不是从庞东家那里挪的,姐姐当过那洗碗婆,那些赢了钱去偏楼找姐儿的,哪里是去吃饭,从他们那饭食中先挪一点,他们啥都不知道,不要拒了姐姐
好意,姐姐脸皮薄着呢。”
蒋淑琼一副要生气的模样,周月如连忙点点头,肥脸上才又堆上笑。
蒋淑琼自己干笑了片刻,看到周月如衣袖上有点泥污,立刻右手一动,要从左边袖子里摸手帕,一摸才记起擦了泥巴了,空着手出来便给周月如擦拭。她一边擦一边道,“月如妹子啊,姐姐求你个事。昨晚你也都看到了,整堂的人都在加班做事,姐姐把话也说出去了…若是庞东家问起,还望月如妹子能帮忙说几句,不然
大伙拿不到昨晚的加班费,姐姐就没法做这掌柜了。”
周月如肯定的道,“若是庞东家问起,奴家一定给姐姐作证,原本大家便是连夜做了的。只是,只是奴家也好久没见过东家了,不知能不能帮上姐姐。”
“我就说还是月如妹子贴心,你也别担心,东家没来那是忙嘛,他一有空准要来看你。”蒋淑琼转头一声怒吼,“毛丫头!”
毛丫头屁滚尿流的扑过来,手中还拿着脏兮兮的手帕。蒋淑琼一指柜台,“找个扫地婆,把柜台这里扫干净,以后再让我看到账房的人干粗活,老娘揪掉你一只耳朵,还有,二楼的点心水果,给账房也备一份,人家是动脑子的
,不多吃点东西怎行。”
毛丫头不敢多说,立刻跑了开去找人。堂中其他人听了,也没人敢搭话。
“那月如妹子你先歇着,姐姐去准备开门了。”蒋淑琼温柔的说完,噔噔噔的大步走到门前,一众手下都在两侧站好。
“开门迎客!”
大门缓缓打开,急不可待的赌客蜂拥而入。
蒋淑琼带着所有人一起躬身,“欢迎光临!”
……
庞雨走入大厅的时候,百顺堂大厅地板上已经一片狼藉,虽然蒋淑琼打扫得很干净,但外边街道上的淤泥还在,进进出出的赌徒,用鞋底把泥土带了进来。
雨水刚刚退去,其他赌档都还没有开张,远近赌徒便蜂拥而来,比大水之前还要热闹。
身边跟着徐愣子和另外两个卫兵,穿的都是便装,引客伙计是新来的,看了以为是仆人,猜测庞雨也是大户人家,立刻十分热情。
进了大堂后庞雨打发了那伙计,便在堂中随意的转转,周围人头涌动声音嘈杂,一时没有人留意到东家来暗访了。
几个最简单的骰子摊位前最为热闹,就是赌大小,任何人看两次就会,买庄买闲都可以,随着每次的揭盅,人群都是一片哗然,无论输赢都是歇斯底里。
庞雨挤了两次都没能挤进去,卫兵要帮忙,被庞雨阻止了,看其他地方都是如此,转头去了典当柜台前,竟然那里也有十多人围了一圈。
从人缝里面一看,蒋淑琼的肥脸上正堆起笑容,面对着面前一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
“王公子别动气,银子要是输光了,就在这里吃顿晚饭,都是咱们堂中送的,保管公子吃得舒服。”“狗眼看人低,谁他妈稀罕你的晚饭,不赊欠是不是,老子现在就要典银子,回去杀他们个一溃千里。”王公子满脸通红,气急败坏的把方帽一把抓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张
房契,狠狠摔在蒋淑琼的脸上。
王公子指着蒋淑琼骂道,“老子有的是银子,马上给我典了。”
“典,典,马上就典。”蒋淑琼从脸上把房契取下来,脸上依然带着媚笑,一点没有动气。
细细看了半晌后,蒋淑琼的笑容收起一点点,抬头看着王公子道,“这城外的宅子,咱们这里暂时不典了,门口都贴着公告呢。”
“谁他娘的定的规矩,你把他叫出来,公子我亲自问他。城外的宅子就不是宅子了,两进的外宅,没说非要按市价典,你开门做生意的凭啥不给典。”
蒋淑琼一脸为难,“原本东家不准典的,但王公子是常客了,往来都是朋友不是。奴家拼着不要这张脸,去东家那里求个例外,便典个二十五两吧。”
旁边围观的几个赌客互相大声议论,都对这个价格有些惊讶。
“岂有此理!”王公子头发凌乱,口水唾沫喷了蒋淑琼一脸,“你个狗肥婆,两进的大宅子买来就是一百三十两,你敢只典二十五两。”蒋淑琼扭动一下肥胖的身体,把脸偏开一些,“王公子这就不知了,从那流寇过后,大家都知道城外的房子不稳妥,保不齐哪时候流寇过来一把火就烧了。现如今城外住的都卖了房往城里搬,城墙里面房子大涨,城外买房的都是些小家小户,你这二进的宅子不上不下,小家小户买不起,大户只买城里的,咱典给你了,若是公子不赎,东家
一准得砸在手里面,只能当成小屋才能出得手,还请王公子体谅。”
王公子,狠狠瞪着眼前的蒋淑琼,蒋淑琼还是一副笑脸相迎,却没有任何要让步的意思。
她见王公子不想走,扭扭身子道,“奴家上次听说,王公子家中在盛唐渡还有一处物业,若是那里,可以当做城墙里边典当。”
王公子脸上阵红阵白,过了片刻一跺脚往大门去了。
那些看热闹的赌客议论几句散去,一脸兴奋的表情,赌场里每日都有典当的人,有些赌客就特别爱好看人典当的场面。
蒋淑琼抬头就看到庞雨,一声惊叫道,“东家来了!”庞雨笑着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蒋淑琼匆忙过来道,“正要跟大人禀报,奴家是这么想的,大水过后乘着其他家不备,咱们早一步开门,把赌客都抢过来,是以昨晚连
夜让大伙赶工,一定要在今日开门。”
庞雨往账房走了两步,停下来称赞道,“蒋掌柜谋划得甚好。”
蒋淑琼看庞雨走的方向,立刻停下汇报道,“奴家让周家妹子把上月的账簿都做好了,正说送去请大人过目,大人刚好过来得巧,奴家马上让周家妹子给大人细说。”
庞雨点点头,蒋淑琼拖着肥胖的身躯窜到前面,在账房的门上连拍了几下,周月如拉开门窗看了一眼,见到庞雨后微微一愣,随即打开了门。里面还有三个账房,都是刘若谷按庞雨要求多配备的,前面已经有两人调去了船行,随着银庄开业,还需要更多的账房。此时的账房数量少,而且流动性不高,流寇过后
安庆附近经济生态遭到破坏,才有一些流落至安庆的,算是解了庞雨的急。账房入职之前,都是要庞雨亲自见过的,那三人一见是庞雨来了,连忙起来问好,蒋淑琼没有跟着进屋,这个账房同样分为内外间,原本在内间点验白银的两个,自觉的
站起来到了前台。
周月如默默跟着到了内间,把账簿拿给了庞雨。
庞雨随意的翻看了几页,很快就把账簿合上,沉默了片刻之后看着周月如。
“我把焦国柞杀了。”
周月如微微一抖,把头埋下去道,“听说了,昨日在堂中就传遍了。”
“都有些什么说法。”
周月如抬头看了庞雨一眼,“说你一个开赌档的,却因属下参赌把人杀了,以后谁还敢来百顺堂送命。”
庞雨不由失笑道,“说得如此有理,是谁说的,我升他当班头。”
周月如笑笑没有回答,庞雨收了笑又道,“我虽开赌档,自来了安庆却从没有参赌。”
周月如沉沉的叹口气道,“你自然没有参赌,这账房柜台前,每日都有人典卖家财,落个家破人亡的也见得多了,你不准兵将参赌,也是为他们好。”
“赌档原本便是如此,在这里做事也是难为你。今日过来,也是想跟你说一声,准备调你去银庄做事,那里比赌档要清净。”
“银庄?”周月如惊讶的道,“你刚调了两人去,这赌档里面你就…让谁做账?”
“赌档的账簿以后每月送到银庄,你还是要审看的。”庞雨揉揉额头后随口道,“银庄那边的月银高一些,每月能有三两五钱,听说你租了两处房子,如此用度也宽松。”
“有一处是租给老高的,他给我家帮佣了半辈子,无妻无子的,年纪也大了,爹死了他没处去,不养着让他怎办。”
庞雨点点头,“倒是该养着,帮了半辈子,就像个家人一般了。”
周月如眼睛眨动几下,认真的看着庞雨道,“还没谢过你,让我在安庆落脚,还能有月银可拿,比在桐城的日子安稳多了。”
“安庆没受匪灾,对西人的戒备不会那么大,你安心在此做事便是。”
此时柜台那里又响起蒋淑琼的大嗓门,周月如想起蒋淑琼说的事,连忙跟庞雨说了一遍。
庞雨笑笑道,“她是掌柜,这事情她自然可做主,为何叫你跟我说。”
周月如脸一红,正不知怎么回答,账房门上又传来敲门声,周月如连忙去拉开门窗,只见郭奉友正候在外边。
赶紧开了门让进来,郭奉友入了内间对庞雨低声道,“大人,派往寿州的探子传回消息,流寇从潼关进入河南了。”
“哪些头目,人数有多少?”
“打听到的名号有闯王、马守应、上天老、曹操、满天星、扫地王,传闻在潼关外经过的流寇数日不绝。”
庞雨沉吟片刻,“大股的都到了,河南恐怕不够养活他们,召集军官议事。”
郭奉友立刻转身离去。庞雨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在门口停下对周月如道,“告诉蒋淑琼我答应了,下次让她自己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