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简单又不失雅致的马车从宰相府离开,朝着城西而去。
第一辆马车内,桃倾捧着脸看着沈君澜,眼冒红心。
沈君澜着一身雅青色便服,斜襟领口以墨色丝线勾勒出精致云纹,一头墨发用一只玉簪别在脑后,整个人的清冷气质被这未束的头发生生压去了一半。
以往他不是穿朝服就是一身白袍,最多一点淡青色底衣,十足十的仙气满满,如今这身装扮倒是更食人间烟火了些。
沈君澜闲闲靠在车壁上翻着一本杂书,任由桃倾盯着看了约莫有半刻钟,实在是淡定不下去了,索性放下书,垂眸看着她,“你想看到几时?”
“看到地老天荒。”桃倾弯着眼,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沈君澜一愣,桃倾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捂住脸,“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没听到。”
沈君澜静静看着她,好半晌才道,“已经听到了。”
桃倾险些捂脸遁走,“……”
你丫就不能假装没听到吗?!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马车依次停在一座古韵十足的府邸前,门外站了一大堆人,以老夫人为首,林初意陪伴在旁,大家接到消息后一大早就等在了外面,见他们到了,众人面上难掩喜色。
老夫人扶着拐杖的手激动得有些颤抖,一双早已不再精神抖擞的眼中含着晶莹。
林初意感受到她的情绪,宽慰道,“娘,二弟可是头一回在端阳回来,您该高兴才是。”
老夫人擦了擦眼角,连连点头,“是,是该高兴。”
桃倾一掀开帷幕便看见老夫人擦泪的一幕,跨出来的左腿一顿,继而什么也没看到般跳下马车。
沈君澜在后面出来,头也未抬地下了马车。
林初意扶着老夫人上前,身后跟着沈府老管家沈叔,他朝沈君澜微拱手,“二公子。”
沈君澜抬手虚扶,“沈叔不必客气。”
说完,他又朝老夫人和林初意一揖,“母亲,嫂子。”
老夫人连忙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辛姑姑和诚叔,新月众人从后面的几辆马车下来,清一色的黄衫丫头们手上一人抱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辛姑姑和诚叔一道给老夫人和林初意行了礼,诚叔道,“老夫人,这些是公子派人专门去搜罗的名贵药材,您别的什么都不缺,药材却是少不得的,甄大夫没有时时看着您,有这些药材放在府上,由府医照管着公子也能放心。”
老夫人动容地连说了三个‘好’字。
林初意吩咐身后的丫鬟随从,“把东西拿进府。”
东西交接好后,林初意又道,“娘,咱们还是进去再说吧,一直站在这儿外面也不太好。”
老夫人笑意一深,“瞧我这记性,快,都进去吧。”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入了府,桃倾跟在沈君澜身后,时不时往四周张望一眼,这处的装潢虽不如宰相府大气华贵,但胜在底蕴绵长,景致怡人。
过了长廊,步入中庭,四周皆是以花架精心培育的紫藤萝,花开正盛,入眼皆是神秘雍容的紫色,与这个百年府宅相辅相成,韵味十足。
入了正堂,老夫人道,“我已经吩咐人准备了午膳,咱们先坐一会儿便用膳。”
沈君澜抿了抿唇,没说话。
辛姑姑接着道,“老夫人一片心意,奴婢们便却之不恭了。”
桃倾看了眼老夫人,又看了眼辛姑姑,从上回她便发现,沈家似乎没有那么严明的尊卑礼仪,老夫人亲切待人,林初意更是温柔体贴,丫鬟们在她们面前可以坐可以吃,可以闲谈风云,辛姑姑和诚叔作为沈府的老人就更不必说了,听她们的意思,便是同桌而食似乎也是早已经习以为常的事。
只是……
她看了眼沈君澜,这家伙来了一句话都不说,老夫人方才分明是对着他说话来着,他倒好,让辛姑姑在中间打圆场。
不仅如此,自打进了府之后沈君澜便一个字也没说过,全程都是老夫人在问,辛姑姑在答,林初意和诚叔时不时插两句嘴。
午时刚至,厨房便来传话说午膳好了。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去了膳厅,才刚走到门口,一名侍从快步跑来,逐一行过礼,“老夫人,少夫人,二公子……”
老夫人看向他,“何事?”
“回老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默知回来了?”他刚说完,林初意便抑制不住开心地问出口。
侍从道,“刚刚过了西泠街,就快入府了。”
“娘?”林初意询问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道,“既然要回来了,那我们便再等等,既然是团圆饭,当然得等人齐了再吃。”
她一说完,便要动身往府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与林初意道,“这一趟出门近两个月,也不知道瘦了没有,腿有没有什么碍处……”
一行人跟着她往府门口走去,桃倾也跟着走了两步,突然发现旁边的人不见了。
她转身去看,沈君澜站在原地,垂眸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桃倾倒回去,仰头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沈君澜抿唇不语,气压有些低。
桃倾不明所以地晃了晃他的手,“公子,大家都出去了,我们也去吧。”
沈君澜将视线落在她含笑的脸上,薄唇几动,似要说些什么,可过了许久他也没开口。
桃倾眼巴巴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沈君澜突然挪开视线,迈步往前走,“走吧。”
桃倾有些懵逼地挠了挠头,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一群人在外等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一辆低调简洁的马车渐渐进入视野,老夫人杵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满眼期待地望着那辆马车。
很快,马车在众人跟前停下,一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扔掉马鞭,钻进马车。
然后马车帷幕被掀开,那少年和另一个同年龄的少年一并架着一辆轮椅出来。
桃倾一眼锁定轮椅上的男子,一身简单的深蓝色对襟衣袍,腿上盖着一张灰色绒毛毯子,乌黑的墨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以玉冠束起,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从容不迫的浅笑,一双与沈君澜如出一辙的凤眸盛着光辉般的点芒,笑意盎然。
桃倾觉得,如果说公子是一轮清冷矜贵的淡月,此人便是那温暖耀目的骄阳,一个疏离冷漠得近乎不近人情,一个偏偏温润得叫人好感倍增。
尤其是当他的眼神落在林初意身上那刻,他的眸子里一瞬间盛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逼人炙热的爱意。
桃倾眼珠子转了转,怎么感觉公子和这位大公子人设搞反了?
明明双腿有疾本该性格阴暗抑郁的人偏偏跟暖阳般娇艳似火,而手脚完好无损的人却性子冷漠得不行!
“母亲。”少年推着轮椅上前,沈默知抬手朝着老夫人一拜。
老夫人走上前,布满皱纹的手上怜惜地捧着他的脸,声音哽咽,“我儿瘦了,是不是一路上都没吃好睡好?”
老夫人开口的那一刻,桃倾明显感觉到身边人身子有些僵,便是气息也有些低沉起来。
沈默知摇头笑,“让母亲担心了,默知无碍。”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林初意。
林初意弯唇笑,“默知……”
沈默知抬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将她拉上近前来,林初意面红耳赤地站在他面前,低头与他对视。
“咳咳……”老夫人在一旁轻咳两声,辛姑姑忙上前担忧道,“老夫人可是着凉了?”
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向沈君澜和桃倾的方向。
辛姑姑立即明白过来,不再多言。
沈默知目光随着老夫人转过去,瞧见沈君澜那一刻目光微凝,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
林初意道,“今日端阳,二弟回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团圆饭,正好你回来了,咱们一家人可以好好聚聚了。”
沈默知没说话,目光从沈君澜身上转到桃倾身上。
林初意会意,走上前推着轮椅往他们走去。
沈君澜垂在身侧的手收拢成拳,面容有些僵硬。
沈默知抬头,面上笑意十足地唤,“二弟。”
沈君澜面容私有一刻的皲裂,嘴唇几动,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林初意有些担忧地在两人身上来回看。
过了许久沈君澜也没有开口的打算,沈默知也没觉得尴尬,反倒是爽朗一笑,看向桃倾,“这位以往似乎没见过?”
桃倾福了福身,“奴婢桃倾见过大公子,奴婢是公子的贴身侍女。”
“贴身侍女?”沈默知眉眼微扬,细细咀嚼这两个字眼。
桃倾莫名觉得有些脸红,怎么感觉这位大公子已经想歪了!
“默知,外面风大,咱们先进去吧。”林初意顾虑到几个人的情绪,极体贴道。
沈默知点了点头,林初意便推着他往府里走。
辛姑姑也扶着老夫人进府。
桃倾看向身旁没任何动静的人,想了想,伸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
“公子?”
沈君澜低沉如墨的眸子情绪几变,松开手掌反握住桃倾的手。
他握的有些用力,桃倾眉心吃疼地拧在一处,但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握着。
沈君澜的力道悠地一松,他抬起桃倾的手,已经被他握出了红印子。
薄唇微抿,眉眼间似有恼怒之色。
桃倾温声道,“公子,我没事,我们也进去吧。”
沈君澜没说话,仔细揉了揉她的手,然后放在唇边吹了吹。
桃倾下意识蜷起手指。
沈君澜不满地看她,她立马委委屈屈地扁嘴,“痒。”
沈君澜噎了噎,牵着她往里走。
府中,一行人已经在膳厅等着了,桃倾两人进去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牵着的手上。
桃倾呈鸵鸟状,缩着脖子躲在他身后。
沈君澜无视众人,直接拉着她坐到两个挨在一处的空位上。
辛姑姑和诚叔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道,“公子,您坐这边。”
桃倾眼角抽了抽,你往这位置上一坐,直接坐到了下巴位,还让不让坐在他前面的辛姑姑和诚叔好好吃饭了?
“坐下。”沈君澜沉声发话。
仅两个字,辛姑姑和诚叔只能胆战心惊地坐下去。
沈默知抬头看了眼对面空着的一个位置,然后看向桃倾和沈君澜。
林初意紧紧握着她的手,面上满是担忧。
老夫人脸色有些难看,连带着屋子里的气氛都低凝了下去。
“开动吧。”
她拿起筷子没什么好态度道。
桃倾全程吃的那叫一个胆战心惊,这一家子人,没一个好对付的,各个都装满了心事。
也难怪公子不爱回来,他们之间有解不开的心结,又没有一个人愿意敞开心扉,所以时间越长,心结越大,然后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每个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者是一句话都极有可能让气氛僵硬到抬不起头。
“娘,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身子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沈默知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老夫人面色稍稍缓和,“你放心,都没事。”
沈默知点头,“药有没有从新拿?”
“前两日甄大夫配了新的药,如今正吃着,这两个月都没有不好的症状。”林初意接过去道,“你别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娘的。”
沈默知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我信得过你。”
林初意含羞带怯地低头,老夫人笑意深深地问,“知儿你呢,这两个月都在外奔波,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问题?”
沈默知摇头道,“生意上没有问题,我跑这一趟是为了益州的买卖,那益州的老板我得亲自去看过了才能放心,益州那地方,出不得差错的。”
老夫人赞同道,“你顾虑得没错,益州土地贫瘠,人口又多,本就较别的地方穷困许多,万不能出现贪心为利的商人才是。”
沈默知颔首,“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才亲自跑着一趟,不过现在看来也不算白跑,那人虽说年轻,但是个老实的,应该不会出问题。”
老夫人笑道,“你的眼光自是不会出错的。”
沈默知含笑摇了摇头。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但不知为何,桃倾看着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她可从来没见老夫人关心过公子一句,从来没有问过他朝堂上辛苦不辛苦?一个人撑着一个家,背负着那么多人,肩负着国家生民的利益,这么多年一个人在朝堂上打拼累不累?
两个人之间有心结,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率先迈出一步,只要有一方退避回绝,另一方便选择放弃……
桃倾吃进嘴里的东西都莫名变得难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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