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安很快领着众人去他的府邸里暂住。
那是一座用砖石砌就的坚固小楼,事实上在马当要塞这座逼仄的堡垒内,也没地方修建宽敞亮堂的大屋,像郭世安的马当防御使府的规制,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你要想看敞亮气派的建筑,那还得去趟南昌,看看郭升郭大帅的制将军、江西节度使府如何。
“几位都是我大顺多年的老伙计了,那么我也不矫情,有话就直说了,粗人也不懂什么礼数,大家多担待。”郭世安一屁股坐到主位上后,略略收敛了面上的笑容,沉声说道:“鞑虏朝廷的吴三桂前些日子纠集七八万人攻了一次重庆,西营那帮不成器的蠢材大败亏输,丢了好几个县,现在几乎全跑南边去了……”
郭普夏、孙武、刘伏波、田星等一干陆海军及情治部门的新锐军官,就这样坐在椅子上静静听郭世安转述着极为难得的有关西营及四川清军吴三桂部的消息。原来清廷与南方各大势力议和,但唯独没提西营这茬,而是一直督促吴三桂率部讨灭这股“流寇武装”,似乎是打着令其互相削弱的意图。
吴三桂入川这么久了,在吞了部分陕甘绿营后,手握六万大军,而且还算比较能战,却一直打着养寇自重的主意,在将西营赶到川南的穷乡僻壤之后便没再大理会。结果清廷从陕甘调了部分绿营及满蒙八旗入川督战,吴三桂无奈之下,只能装装样子出兵作战,结果粮械两缺的西营果然抵敌不住,孙可望、李定国之辈虽然能力都还算不错,但与吴老贼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最终还是丢了治下最富庶的部分重庆府地盘,彻底遁入了川南黔北的山沟沟里,与当地的土司玩去了——根据曾经与西营共抗清军的贺珍传回来的消息,目前西营有窜入贵州腹地,并窥视云南、广西的意图,也不知道他们最终会如何选择,当然也不排除投降南明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而吴三桂在攻入重庆府后,基本上已是与大顺直接对峙的。驻守那里的贺珍虽然一直不是什么嫡系(其人甚至还被迫降过清,后千里转战而回,但在很多人眼里俨然是“黑点”),但终究是大顺左营经制部伍,因此顺廷上下也紧张了起来,虽然吴三桂尚未有大举进攻的苗头,但不可不防啊,故现在大顺左营已是全军动员了起来,以备吴老贼攻来。
至于顺军的其他几个营头,除在前线与清军对峙的右营(袁宗第部)、前营(高一功部)外,大顺皇帝李过亲领的中营、后营十余万人马,则在湖南、江西垦荒成功,日子过得比较惬意,且地方上的经济财政大权也多被他们掌握,其他三个山头目前基本已是很明显的从属地位了,虽然他们一开始就承认了李过的主导地位,但这会是大义名分与经济军事实力同时占优,李过第一次有了面对李自成麾下这批老帅们扬眉吐气的资本。
另外,这些年随着南明局势的日渐败坏,很多原本降明的顺军将领如郝摇旗、王进才等人,也纷纷回归大顺请求接纳。这些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将当初带了足足十多万人马降明,可惜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被南明朝廷信任,部队不断被拆散、调走、吞并,再算上还有被送去当炮灰死掉的,简直不知凡几,目前这伙人加起来手头也仅剩数万人的编制了,比起当年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这几年来这些人是一个接一个跳到了大顺这边,顺带拐带了不少地盘,让南明朝廷又气又急,而这也正是前阵子两方爆发边境冲突的最直接原因。
这么一细数下来,在南方各个势力当中,过得最滋润的其实还是大顺了——前提是他们不能被卷入湖北前线的“绞肉机”当中——这帮人近些年来大搞邵树德曾经指出的“修正主义”,不但裁减了许多战力孱弱的炮灰士兵在湖南、江西腹地垦荒,同时也逐渐团结士绅、开科取士,地方经济有所恢复、政治环境也大为改观,让一众走到今天的老人们觉得,顺军这个小团体似乎又有了维持下去的希望。
当然了,由于是时人眼中的“流寇”出身,大顺朝廷近些年所做出的种种改变,效果如何还很难说。比如他们已经在控制区内开了两次科考了,但目前应者寥寥,除一部分心里热切的中小地主以外,其他缙绅多还在持观望态度。这大概既是因为当初顺军刚到湖广时抢大户、吃大户、均田地等政策搞出来的恶劣影响,同时也是这些缙绅们不太看好大顺的前途,生怕自己入了职、当了官,最后大顺覆灭,自己成了伪朝官吏,这就有些得不偿失了——但无论如何,顺朝的外部和内部环境比起十年前那种朝不保夕的状态,是有了大大改观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西营溃败,我大顺也得做好相应准备。这次诸位将军来得正好,你们不来我们也得派人捎信呢,实在是局势日趋紧张啊,希望贵国能看在多年合作的份上,再援助一批军械。嗯,主要是枪管、矛头、皮甲、弓弦、羽箭和炮筒,火药和铅子若有多的话最好也发一批过来,大战随时有可能爆发,我军不得不提前做好万全准备。”郭世安这时候出言说道,估计这话其实也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大顺朝廷的意思,只不过这会借他的口说出来罢了。
东岸这边诸人听了后,名义上担任领队的孙武清了清嗓子,开口了:“郭将军,既然你这么坦率,那么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站在我国政府的立场上,是极不希望贵国与清国、明国之间发生战争的,因为这除造成大量百姓流离失所、辗转于沟壑之间外,还会破坏贸易的发展,导致我方的商业利益受损,这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因此,我们希望贵方能够克制自己的行为,不要再擅自攻伐其他势力以扩充地盘,这是很危险的举动,因为你们随时会被愤怒的各方联合起来攻击,那样是什么后果我想你们很清楚,而且这样也不容易从我们这边取得援助。当然了,如果是贵国被他人首先攻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完这些,孙武上尉又话锋一转,说道:“根据现有的情报,清国方面是有可能破坏停火协议,率先发起攻击的,这正是我们所担忧的地方。值此局势紧张之时,我希望贵国能加强克制,不要再擅自与大明、西营等诸多势力发生摩擦,甚至如果吴三桂部攻势不烈的话,贵国最好也不要做太过激烈的反应,以免弄巧成拙。”
郭世安听了后哈哈一笑,道:“诸位放心,厮杀了这么些个年头,孰轻孰重我们还是分得清的。吴老贼拥兵自重,有割据之心,这事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嘿嘿,川中富庶嘛,这温柔乡住久了谁还舍得出川去打生打死的。放心吧,只要吴老贼不大举来犯,贺珍那厮还挺得住,至不济左营也能匀出两三万人马支援他一下,免得他被吴老贼给一窝端了。”
“赣州王杂毛、贵州的西营以及两广的明军,希望你们这时也不要乱动,他们再烂,二十万军总是拉得出来的,牵制你们七八万精锐不成问题。而湖广、江西前线若是少了这七八万人,这兵力可就很紧张了。”孙武又步步紧逼地问道。
“这事我管不着啊,得朝廷说了算,不如你们去一趟长沙,与朝堂诸公好好说道说道。我们这些大老粗只管按军令行事,哪管得了那么多嘛……”郭世安避而不答孙武的问题,而是狡猾地将包袱甩到了李过那边。
东岸人当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因此孙武立刻严肃地说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行动?郭世安,我郑重劝告你们,如果你们想打着在清军攻来之前先捞一把的心思,我劝你们还是免了。南明不是一时半会能垮的,王杂毛、李成栋也不是你们短时间内能收拾得下的,这个时候动手,破坏了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届时腹背受敌的可是你们大顺,你可要想清楚了。而且,你当上次的事情就这么容易过去了吗,明廷上下也不都是傻子,你们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蓄意制造冲突,扩大地盘,你觉得一旦与清国的大战来临,他们会站在哪一边?他们已经玩过一次‘借虏剿贼’了,你觉得他们玩不出第二次吗?郭将军,切切不要自误啊,这是玩火,很危险的!”
郭世安一听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按说大顺现在是真的需要一块如同湖南这样的大后方,既可以作为战略纵深,同时土地也够肥沃,可提供大量粮草和兵员,利于湖广前线与清军的持久拉锯战。只可惜这东朝上下愣是不同意他们攻灭南明、并吞土地的举动,只想着维持现状,共抗北方的鞑虏朝廷,为此甚至不惜疾言厉色,多番阻止,这可就难办了!
前些时日在南昌时,自己的恩主、中营制将军、江西节度使郭升在开军事会议时,还让自己这边加强戒备,军士日夜操练不辍,以防被清军所趁。原因就是大顺打算通过一些老关系策反、拉拢赣州的王杂毛,让他将这个江西重镇、入粤要道献给大顺朝廷,为此甚至不惜给了制将军、赣侯的美爵,同时许其仍领旧部,移镇繁华的粤东之地的条件。只不过王杂毛这厮担心大顺朝廷里有人翻以前的旧账,因此回绝了这边的招揽。
郭大帅原本还想继续着人劝说呢,可郭世安这会听东朝诸人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这事就有些碍眼了,万一这王杂毛真答应了,那大顺这边是接纳呢,还是不接纳呢?接纳的话,那么与南明之间的关系势必要全面破裂,毕竟人都不是傻子,大顺屡次三番这么搞,抢地盘的意图实在太明显了。南明只要不想等死,那么就一定会采取反制手段,不论是找东岸人还是找清军,总之他们是一定要搞死大顺的,不然还等不到中兴大明、光复神州呢,这广东、福建、云贵等地也要被夺取了,那还不如拼死一搏,死中求活呢。
更何况,现在大顺仰仗东朝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先不说从那边撤回来的刘国昌、刘世俊部敢打敢拼、装具齐全的两万人马战力提高有多大,单说烟台那边这十年来已是给了这每年以成本价帮助大顺修理的器械就不在少数,有时战事紧急起来还大批奉送诸如长矛矛头、皮甲、军刀、火枪之类的军械,其炮舰更是直接开到长江里,隔断清军南北交通——这一招尤为重要,当年若不是长江交通不畅,导致孔有德的援军迟迟不至,南昌的耿仲明部数万野战集群又何至于全军覆灭——因此,大顺现在吃罪不起东朝啊,否则便是一个鸡飞蛋打的局面。想到这里,郭世安暗暗叹了口气,在这他娘滴夹缝里生存太不容易了,各路菩萨的神位都得拜到,这次劝降王杂毛的行动大概又不得不终止了,令人殊为遗憾。
在与郭世安等人又交谈了一会后,看到主人兴致不佳,孙武等人便打算起身告辞。而在离开前,他们也送上了一份礼单,赫然是大批军械、军资,东岸人也标明了,这是闯记投资公司去年的分红,东岸人自作主张将其换购成了军需物资运抵马当镇,希望能对顺军有些帮助,这令郭世安的心情略略转好了一些。
随后,孙武又代表东岸政府请求带领使团去一下长沙,面见大顺皇帝李过,递交一份由东朝国家主席强全胜亲笔所写的国书,同时商讨商讨两国间的其他一些合作。这点郭世安自是应下了,不过却提出要让他们先去南昌小住,然后等到长沙那边有回应后再行出发,这一点本是正理,人家有自己的规矩,因此孙武同样允诺了,而且这次将由他亲自带队。
此外,东岸人也提出,江西方面应允许一些移居东岸多年的前江西籍国民回乡寻亲并提供必要的协助,以使得他们能够顺利地接纳故乡亲友出海去东岸团聚。这一点郭世安觉得有些为难,无法做主,只能推说要去南昌面见了郭升郭大帅才能决定下来。于是乎,孙武上尉又指派了一位名叫闵鸿贵的江西籍年轻干部,带几名随员前往南昌一行,请求郭升批准此事——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看在大笔军事援助的份上,郭升应该不会刁难。
做完这一切后,东岸众人便回到了停泊在码头边的“贝加尔”号武装运输舰上,一边与顺军方面交割物资,一边收拾行李,准备走陆路往南昌一行。
1664年1月28日,正当孙武等人等得不耐烦时,马当防御使郭世安派了自己的亲军马队约百余骑赶到了马头,准备护送东岸共和国的外交使团前往大顺首都长沙。孙武等人看了看这些一水东岸甲具器械、骑着去过势的黑水大马的顺军骑兵,重重点了点头,然后招呼随员们带上行李,翻身骑上马匹,呼喝着朝南昌城而去——此去,大概没个半年是回不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