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入秋的重庆满地银杏叶子,就在黎宅外头飞出一个黄金的世界,楼下扫落叶的工人碰了头,聊天时,隐约提到几句什么打白果什么的。
白果她知道,闻着香,口感软糯。吃着带点怪怪的苦味,但就像吃臭豆腐一样,会上瘾。
不过秋天能吃的东西太多了,她都要吃不过来,此时手边放着一堆甘蔗橘子苹果香梨,她手上拿着银签子插-着一块,却半天没吃下去。
她正在绞尽脑汁的回忆。
见到维荣并没有让黎嘉骏有很开心的感觉,相反,她有些不安。
与特务相识并不是好玩的事,即使问心无愧,也难保不被人家多想,背后这么一大家子在,她很难轻松起来。
自从回了家,她就开始细细的回忆自己与维荣相处的过程,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从北平一直到山西,他们一直在一块,其中说过的话对过的阵仗数不胜数。虽然其中周书辞的身影穿插得让她心烦意乱,可是她还是硬着头皮一点点回想。
不是她太谨慎,实在是她确实作了个大死。
她向周书辞提出过留在平型关后方抱某兔金大腿,虽然她是单独对他提出的,也引起了他的愤怒和警告,可她并不敢确定他有没有将此事告诉维荣。
毕竟他俩才是同志。
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维荣的态度,所以完全分析不出他知不知情,维荣一直对她很客气,可客气中并没多少友好,相比周书辞的恶声恶气,她竟然比较怵维荣。
可见自己其实也是有牲口一样的直觉的,她就觉得维荣是笑面虎一样的人物。
最可怕的是,她那时候知道蓝衣社复兴社是个什么玩意,却更多的以为他们是政府派驻给军队的监督者,类似于监军之类的,间或执行一些护送马占山之类的特殊任务,要不是后来周书辞提醒,她都没意识到他们还负责党-争。
所以即使一直以来都有注意这方面的言论,可她现在觉得自己在面对他们时,还不够警惕,远远不够。
都怪周书辞,这种刺猬一旦让人摸着白肚皮就成萌物了,害得她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了!完全忘了旁边有一只虎视眈眈的灰太狼!
她回忆了好几遍,都觉得好像没什么党派问题,但正是因为这样,反而心里更焦躁,唯恐自己是漏掉了什么,也不知道是该防还是不防,别说她是杞人忧天,她看谍战剧本事没学多少,正派反派的疑心癌却是体会个透彻,那群疑心癌晚期的家伙折腾起来,心大的人玩不起。
心大的黎嘉骏真想直接冲维荣那儿当面谈一谈。
没错她心虚。
如果不是家里这个成分摆在那,现在如果周兔兔伸出橄榄枝,她难保不会为了四五年后那三年而做一只良禽。
所以说,如果维荣怀疑她,她是很难坚定不移的表现出对党-国的忠诚的。
她想了又想,捧着果盘下楼,决定等大哥来了,找他商量一下。
下楼前她闲着没事又去找大嫂玩儿,此时小侄子幼祺应该午睡刚起,睡眼朦胧的小娃娃最萌的时候。
果然,大嫂正在哄幼祺穿衣服,她嘴里哼着歌儿,扶着幼祺套袖子,声音柔柔的。
幼祺长得很精致,比他哥哥小时候软萌得多,水汪汪的大眼睛半眯着,睫毛逆天的长,嘟嘟嘴旁口水要掉不掉的,等大嫂停下歌声时,他就咿咿呀呀的叫两声,小拳头挥一挥,他看到了黎嘉骏,端详了一下,忽然唧唧笑了起来。
“哦哦,幼祺喜欢小姑姑哟。”大嫂笑眯眯的哄着,“衣服穿好,妈妈带幼祺玩小姑姑哟。”
黎嘉骏:“……”
她决定吃块水果静一静。
“嘉骏,帮我问问,奶糊做好没?”大嫂无视小姑悲伤的表情,吩咐道。
“哦。”黎嘉骏乖乖的走到楼道口,往下吼,“金禾婶!奶糊好了没?”
“好啦好啦!我正温着呢!”金禾回答着,没一会儿就听到噔噔蹬上楼的声音。
黎嘉骏坐回到大嫂身边,一边看大嫂玩自家儿子,一边继续吃水果。
她也想逗小孩儿,可她自己是个下手没轻重的人,小侄子全身都软,有次被他抓住手指,她都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小小年纪比秦梓徽还会撩妹,她可惹不起。
两人一边喂米糊一边随意的聊着天,聊着聊着又聊到了女人最喜欢的话题上,大嫂开始八卦:“秦少校可寄了信来?”
一个多月前秦梓徽正式受少校衔,他当时来信的形容是,伙食和衣服应是能包了,并且还随信寄了他当月的军饷,统共也就涨了十五块钱,看起来可怜的要死,其实论购买力在现在大概也有小一万,也算不错了。
黎嘉骏实在是哭笑不得,连着他的钱一起全交给大哥打理,家里现在生意虽然做的没以前那么大,可也是每月五位数上下,几十块大哥压根不放眼里,但是看到秦梓徽这么自觉,一直担心自家三妹若是组建家庭找不到定位的大哥还是很高兴,表示如果秦梓徽哪天退伍,便带他经商。
倒是章姨太略有些嘀咕,她这样过惯了贵妇日子的阔太,抽几口烟都几块钱去了,秦梓徽那点俸禄在她眼里就极为寒酸了,不由得开始嫌弃起来。
但是她的意见从来都是被忽略不计的。
“收到了,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话。”黎嘉骏含糊的抱怨,“早上鸟叫的声音破嗓儿了都写,啰嗦的没边儿了。”
大嫂忍着笑,揶揄地看了她一眼,敷衍点头:“恩,啊,是啊,真烦,害得我们家三爷这猴儿屁股不得不一坐一下午。”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黎嘉骏几口吃完了水果,垂着双死鱼眼:“我先下去了,金禾今天好像在炖猪蹄子。”
“去吧。”大嫂含着笑。
下了楼,手里抓这个肘子绕着花园边吃边走了两圈,车喇叭声响起,大哥带着大侄子砖儿回来了。
砖儿现在就在不远的沙坪坝小学上学,他很聪明,从来不用家人操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名字起得好【→_→】,他自打抓周以后,茁壮成长的同时画风突变,变得又皮又实,活生生一个行走的板砖,
这不,一下车,老远看到小姑,砖儿撅着个屁股就飞过来:“小姑!”
“诶!等等等等等!”黎嘉骏刚蹲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这个吃完的肘子,顿时大惊失色,可那熊孩子已经啪得糊进她怀里,搂着她脖子大叫,“小姑!耍刀子!耍刀子!”
“耍个锤子!”黎嘉骏大怒,她投降似的站起来,一手抓着肘子,胸前挂了个熊孩子,感觉自己脖子都要被扯下来了,“下去!快下去!哥!哥!”
大哥回头看了一看,诡异一笑,转头无情进门。
这边熊孩子又嚎上来:“那耍锤子!耍锤子!”
“……陈学曦!陈学曦!”陈学曦停了车正要跟着大哥进门,本想装没看到的样子,闻言无奈的走回来,忍着笑把砖儿扯下来,还安慰:“大少爷别为难你小姑了,小心小姑拿蹄子揍你。”
砖儿心眼儿跟漏风似的,想一出是一出,这边被扒拉下来一点也不生气,陈学曦的哄劝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一落地就嗷呜一下,模仿着飞机大吼着:“妈!妈!”冲进了房子。
黎嘉骏感觉自己就跟接了一回驾的太监,由里到外都累,她与陈学曦无奈的相视一笑,并排往回走,正遇到雪晴捧着个杯子走出来,边走边道:“陈助理你辛苦了,来喝水。”
陈学曦下意识的看了黎嘉骏一眼,颇有些无措的接了杯子,低声道谢。
雪晴小脸羞红,她冲黎嘉骏福了福,也不逗留,转头跑进屋。
黎嘉骏贼兮兮的笑着,左看看右看看,刚知道雪晴看上陈学曦时,她就觉得这两人挺搭的,雪晴长得好看、能干又温柔,简直是新娘学校高等毕业生,配陈学曦这老光棍简直不要太合适。
家里似乎都是有点数,也乐见其成,但没谁特地挑出来说,毕竟主仆有别,若是他们提出来,那听到海子叔一家的耳朵里,就有点指婚的意思了,然而陈学曦虽然现在完全依附于黎家,到底不是仆人,指定不了终身。
陈学曦捧着杯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尴尬的沉默着。
“怎么不喝?不喝给我,蹄子煮烂了,吃着粘嘴。”黎嘉骏道。
陈学曦连忙把杯子递过来,黎嘉骏作势要接,往杯子里看了一眼,大惊失色道:“哎呀!里面有颗爱心!不行不行我不喝。”
“三小姐!”陈学曦黑皮发红,精干的样子全没了。
“诶,你到底怎么想的?”黎嘉骏还是接过了水,喝了一口,水温正好,可见用心。
陈学曦沉默,直到进屋前才顿住,略往边上走了点,下决心似的对她说:“三小姐,若是可以,给雪晴姑娘找个好归宿吧。”
“你不是么?”黎嘉骏一头雾水。
“三小姐,我怎么可能是。”陈学曦苦笑,“我,我在老家,是有个老婆的。”
“……哈?”黎嘉骏差点拿不稳杯子,“我,我好像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听谁说你是未婚……”
陈学曦很艰难的解释:“那是包办婚姻,我十三岁的时候拜得堂……但我很难接受她,后来留下休书外出闯荡了,只每隔一段时间把攒的钱寄给父母。”
“……”黎嘉骏不知道能说啥。
“可我去年突然接到信,是她托村里的秀才写的,她竟然没有走,一直在家替我侍奉父母,并不肯离开……她给我写信,是因为我母亲突然病故……她让我回去守丧,那时候淞沪打起来了,我老家,就是主战场,现在是日占区……据说都烧干净了。”时间过去一年多,陈学曦的表情还是绷得很紧。
黎嘉骏听着他的讲述,只觉得身上一阵发沉,虚软的。
“她不识字,裹小脚,长得也不好看,我很不喜欢她,我留了休书出来后,是想找个情投意合的过日子的。”陈学曦认真道,“但是三小姐,现在不管谁问我,我都要说,我,我已婚的。”
黎嘉骏不想说什么万一她已经去世,岂不是要“已婚”单身一辈子,她只是深呼吸了几下,消散掉心底的沉重感,故作轻松:“好吧,是条汉子……那你跟雪晴说啊,别让她一头热。”
陈学曦笑容更苦了:“三小姐,我何尝没有说过。”
“……哈?”杯子再次险遭自由落体。
“可她总说,她不在乎……我一个大男人,言语无用,总不能动武吧。”
“……”黎嘉骏挠挠头,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楼道里面雪晴常待的房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不在乎,那是想咋地?同居?三儿?柏拉图?
哦!这不会是愿意做小吧!
这……这价值观的鸿沟……
难怪她有时候想起来想和大嫂八卦一下雪晴和陈学曦,大嫂都一副欲言又止讳莫如深的态度,她还自己给自己脑补了一个无法反驳的“不插手”理由,敢情不是不插手,这是已经是个死胡同了啊!
黎嘉骏生无可恋脸,气氛一时陷入僵硬。
“对了,三小姐。”陈学曦忽然道,“明天有个晚宴,是国-府联合商会办的,算是为实业家响应号召实业西迁,慷慨解囊支援前线的答谢宴,大少爷也收到了请帖,或许你可以跟去看看。”
“实业家都去?那得请多少人啊!”黎嘉骏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是一批一批请的,黎家在明天那一场,据说到时候很多官员都会出席,不出意外都会到场,这也算是拓宽人脉一个很好的渠道嘛。”
“哦……这应该算是按领域来的,和我们一道的,难道都是做武器重工?”那该多牛,满地军-火商。
“现在这块难做,大少爷早就把重心放在船运了,明日领头的是民生公司,卢先生必会到场。”陈学曦笑了笑,“二少当初说您若听说了卢先生的事迹必会向往不已的。”
“……”对于卢作孚其实黎嘉骏并不是那么熟悉,只知道是很有名的爱国商人,到底做了些啥那是真不清楚,其实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个年代很多翻云覆雨的人物在后世基本都销声匿迹了,卢作孚这个名字能让她听个响儿已经不错了。
看黎嘉骏表情平淡,陈学曦便不再多说,两人进屋开始吃晚饭,饭后,大哥果然说了明日晚宴的事,问题在于,请帖只有一张,随行人员只能带两个,一个舞伴,一个助手或者仆人。
那肯定是大嫂上了,黎嘉骏头也没抬,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很失望又说不上,她本就不耐烦那些舞会什么的。
谁知大嫂开口了:“那就让嘉骏去呗,这两日幼祺睡觉不老实,我都没睡好,累得慌。”她笑眯眯的看过来,“嘉骏,帮嫂子照(管)顾(住)你大哥哦。”
黎嘉骏:“……”
大哥头都不抬:“那便这样,骏儿你同我去,做做准备。”
“哦。”黎嘉骏应了以后,满脑子就琢磨明日该怎么准备了,好赖不能丢了黎家的脸,她这个病人要重出江湖,必须有型有款……
然后就忘了和大哥商量维荣的事儿了。
……回头想想,黎嘉骏真想扇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