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阁的枪声响了一夜。
临近清晨的时候,敢死队没有回来……
因为他们抢回了文昌阁!
牺牲了十多个人,他们用了半夜的时间抢回了文昌阁,其后一直守在那儿,城东文昌阁至清真寺一带又收了回来,战况貌似是有了好转,眼见王冠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群人的出现却直接把战况拉入了最低谷!
池峰城!他竟然直接把整个指挥部带过来了!
王冠极为震惊:“师座!这是!”
“文昌阁抢回来了”
“抢回来了!”
“好!你点人,把南门浮桥炸了!”
在场静默了一瞬,王冠立正敬礼,大喝一声:“是!”
他的表情坚毅到不正常,让短暂空白的黎嘉骏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炸掉南门浮桥!在三面被围的情况下!这是他们整个师唯一的出路!
这是要背水一战啊!明明情况好转了,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池峰城很满意王冠什么都没问,但在王冠派出人后还是在参谋布置指挥的间隙说了两句:“伤亡已达七成,我昨夜问过指挥部,可否转移阵地。”
王冠一怔,这种类似畏战的行为,似乎不该出现在面前这位将军身上,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听着。
“我不怕死。”池峰城看着庄寨地图,“我怕的是这一仗过去,我老西北军,连点种子都留不住。“他仰着头,似乎在看天花板,又像在盯着庄子的北门,”但我刚到时也讲过,这台儿庄,是我西北军荣光之地,亦是我们的坟墓!我池峰城,不会打自己的脸!所以弟兄们,炸了那桥,我们死守!”
“是!”王冠与周围的参谋们一道立正,激动的眼眶通红,随后马不停蹄的忙碌起来。
黎嘉骏在外头看着,一句“我怎么办”默默的吞了下去,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她就算有脸说出来,恐怕在余生回忆起来也会羞愧的跳河。
她只好小心的跑出去,刚探头就感觉外面子弹嗖嗖,日军曾经一度攻到近前,清真寺的墙上到处都是弹孔,幸而这时候的建筑都是良心之作,结实无比,一直屹立不倒。
战地医院自然也搬了过来,可此时已经不能算医院了,大夫和医务兵都成了行脚医生,倾巢出动,完全没人注意到这儿有一个早该走的编外人员,或者注意到了也只能装作没看到。
“前线来报!日军有大股援兵到达!好几千人!城门危急!”传令兵大叫。
好几千!那该不会又一个旅团吧!黎嘉骏肝都要抖起来了,已经这样了,对面还增兵,天要亡我!这台儿庄到底有没有赢!难道抗战史上有两个台儿庄?!
池峰城不为所动,拳头却捏得紧紧的:“收缩阵地!全部入城!守住内城阵地!”
“是!”传令兵立刻对着电话大吼起来,随后却又苍白着脸色道,”师座,城西183团已经被打散,大部都找不到人了!联系不上其他人!“
”……“池峰城一拳打在桌上。
“现在我们被分割了开来,北门进来的日军向两边打,西面还又枪声,肯定还有不少人!”一个参谋道。
池峰城点头,又站直了身体,看着地图:“统计人数!派人去联络,我要包夹他们城内据点!”
“是!”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厮杀声,黎嘉骏正要透过门往外看,院内两个卫兵全部都冲过去,对着门外一顿扫射,外面一阵惨叫后,其中一个卫兵转头:“师座!有日军已经攻到这了!”
“能拿枪的!全部去守!保护师长!”王冠大叫。
“是守住这个据点!”池峰城强调。
一群老老少少拿着枪冲出去,黎嘉骏站在一边被顺手发了一支,她愣了两秒,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耳边听到外面噼里啪啦炒豆子的对射声,第一次被当做战斗人员对待,她竟然有种自己精分的感觉,一面激动的热血沸腾,满脑子都是我可以的我可以的,另一面却慌得手足无措,来来回回就强调着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她还是凑到了门边,一会儿靠着墙,一会儿往外瞄。
清真寺之所以地理位置好,就是因为有个水道,只有一座石桥能直接过来,人固然可以从远处其他街道的石桥绕过来,但前提是能通过那儿的文昌阁守军的火力网……这就是为什么文昌阁极为重要的原因,没有文昌阁,清真寺就是一座孤堡,抢回文昌阁,东城一大块就是双塔奇兵。
短短一会儿时间,他们就经历了两次进攻,还有一次有一颗手榴弹就在门外爆炸,弹片嗖嗖的飞进来,刮掉了门内不远处的大树的一层皮。
远处已经没有一座完好的房子,仔细看可以看到黑烟中到处人头攒动,双方的士兵疯了一样在巷道间、破屋里肉搏,大刀的红穗和刺刀的刀尖此起彼伏,当她在进攻间隙那这个破铁桶爬出去挑水时,发现门外那条河,已经全红了。
与岸上的石板一个颜色。
这已经不是人间了,这就是炼狱。
没有退路,不能转移,他们的面前似乎就只剩下这一条条血路,黎嘉骏知道自己此时的表情肯定是和周围的士兵一样,僵硬麻木,像行尸走肉,疼也不会怕,累也不回倒,但是在同胞倒在身边时,眼里却能炸出血光。
她从外面又拖了个伤兵回去,撕了他的裤脚拿水洗了洗就充作包扎用,绷带早就没了,什么药都没有。
这边指挥部里也是气氛惨淡,饶是前方统计下来人数还不至于少到吓人,可是现在城内我方几乎已经没有成建制的部队,想要再组织一次反击几乎不可能。
可坏消息还在源源不断传来,现在之所以日军兵力只有一个半旅团,全因东北边临沂方向张自忠与庞炳勋还在死守,缠住了板垣征四郎大部分的队伍,可是此时前线传来消息,庞炳勋的队伍早已差不多打光,张自忠的五十九军已经处于咬牙硬拼的阶段了,说不定不日临沂就会失陷,到时候兵临台儿庄的就是一个日军师团了。
就算池峰城有三头六臂,面对这只剩下战死在巷子里一条路可走的局面,来来去去也值剩下死守二字了。
下面人都应着,手头动作却没什么变化,倒不是懈怠敷衍,而是死守什么的,不是本来就是他们在做的吗?
此时的局势就像是一块石头,正在无限度的往下坠着,让人望不到底。
就在黎嘉骏觉得气氛即将冻结之时,突然外面一阵骚动,一个人冲进来,喘着粗气叫道:“师座!有援军到!”
指挥部内气氛一震,池峰城几步跨出,双眼放光:“哪里来的?!”
“军长派来的!刚刚入城!是一支敢死队!”
“多少人,谁带头?”
“刚才遇到一个兵说的,他不大清楚,但大概只有四十来人,带头的叫仵德厚!”
“仵德厚?好!是个汉子!”即使只有四十来人,还是让池峰城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他现在在哪?!”
“刚才在协助城西,说很快就来向您报告!”
此时,电话声又响起,传令兵接听后,喜形于色:“师座!总指挥部传令,拟明日组织敢死队从东西南三面从庄外围攻庄内日军!望我方做好接应准备!”
池峰城激动的站起来转了两圈,下了决心:“来几个人给我出去传话,给分散的人传令,聚集起来准备接应明日的友军!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传令兵立正,正往后看有哪些人可以和他一道走,就听后头池峰城又叫:“等下,军长有没有说给敢死队奖励?”
“有,但只说有奖,没说多少。”
“那你传下去,凡是自愿组成敢死队接应明日行动的,我每人补贴三十大洋!”
黎嘉骏下意识的看了看王冠,他站的笔直,眼神飘忽。
师长就是有魄力,出手就是每人三十大洋,哪像他这个副团长,一人一个馒头……
“是!”传令兵又一立正,回身却傻眼了。
除却五个轻伤的卫兵,两个参谋,一个电报员,团长王冠,这儿还能喘气的,就是墙角树下一溜黎嘉骏默默拖回来只能喘气的伤兵了……现在能用上的大多都在附近战斗,连伙夫都在别处。
之所以还能剩个黎嘉骏,全因她不属于任何人辖下,谁也指挥不到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被谁指挥,以至于随着一个个命令的下达,士兵一群群离开,只有她巍然不动,在此时凸显了出来。
师长身边还剩这些人着实有些伤心了。
传令兵看她一眼就挪过了,为难的望向师长:“师长,我一人,怕传达不到。”
一个参谋提起枪:“我同你去,分两路。”
“三路吧。”黎嘉骏插嘴,她吃力的站起来,迎着众人的目光,笑道,“养精蓄锐这么多天,我现在大概能打十个了。”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
黎嘉骏最终还是没被允许跑出来,反而是这时候池峰城才注意到她,就她为什么不离开在这儿找死等等狠狠的训斥了她一顿,最后下令,不准离开指挥部!
虽然口头答应了,可是她却百般不情愿,这里是安全,可是她在这儿能直接感受到这位将军,和这整一场守卫战的全部压力,而目前,这些压力已经全部化为负能量,让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池峰城尚能指挥全军垂死挣扎做点纾解,可她却无能为力的呆着,间接的觉得到自己就是一个砧板上的鱼肉,只能等着落刀子。
她不是个主动的人,但也不想那么被动。
原以为这会是难熬的一夜,可事实上她发现这一晚并不难过,因为本身也没人指望通过这一次反攻就扭转局面,最终是否获胜的决定权还在外围一直打运动战的汤恩伯身上。
四月一日的凌晨,来自敢死队的大反攻,在一阵冲锋号声响起后,如期而至。
黎嘉骏缩在墙角,看士兵来来去去,最终除了出去的,再没有回来的人。
她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日语的,中文的,最终都只剩下了人类最原始的呼声。
一直到清晨,传令兵传来两个消息。
我方收复了庄内的东北角与西北角,日军被赶出去了。
敢死队伤亡殆尽,孙连仲已耗光所有手上的兵,待日军反攻,我方将再无援兵。
黎嘉骏虚脱似的站起来,全身发软,她攥紧了自己用一晚上撕出来的一大把布条,一摇三晃的往外走去,外面晨风清冷中夹杂着热浪,什么味道都有,乍一闻让人作呕,可闻多了却又莫名的让人享受起来。
该去找一找了……她想……真不想看到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