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轰炸告一段落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黎嘉骏从一片碎石瓦砾中起来,瑟瑟发抖的看着四周。
硝烟在清晨的微风中徐徐散去,夏季的闷热却还在炙烤着这个废墟,她看到不远处一只手露在碎石外,她跌跌撞撞的过去扒开一点……一张年轻的脸和一双怒睁的眼。
抚上那双眼,她站起来,举目四望,轻轻喘着气,凝神听着四处的动静,远处有隐隐的号令声,她向那个地方走去,印象中那儿似乎是大门,沿途有不少学兵从角角落落里走出来往着那个方向跑去,有些则一瘸一拐的,有些一边跑一边寻摸着,在废墟里挖出一把枪,或者挖到一具尸体就摇两下,确定没救后,就继续往集合处跑去。
轰炸过后无论城市还是人类都没有无法保持全尸,有些除了断手断脚的,还有孩子头都背刮掉了一半,四面都是断肢和尸块,到处都是红色,粘稠发紫。
风还是热的,吹在身上却彻骨的寒。
集合地在门外,一道道早已被挖好的战壕里趴满了学兵,穿着夏装的学兵趴伏在那儿,手里扒着枪往外看着。
炊事班的兵扛着扁担,两头挂着个桶,里面全是窝头,大家也管不了冷暖了,他一路走,跟在后头的小兵就一路塞,学兵们一人两个,拿到手就狼吞虎咽,战壕的泥沙滚落了掉在窝头上,掸两下就继续吃。
城墙里边临时建立了一个指挥部,里面只有学兵团的团长和一些军官,他们全是成年人,可其性质大多类似于大学军训的教官,并非留守的战斗人员,此时十来个军官站在那儿看着桌上的地图。
黎嘉骏瞄了一眼就缩到了外面,她朝守门的警卫员笑了笑,站到一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打听:“小哥,现在什么情况呀?”
警卫员想了想,答道:“原以为鬼子下了宛平会直接去团河,结果人绕路到这了。”
“这儿……现在……什么情况啊?”
“……只有孩子兵,原本一千七百个,现在,还有一千多吧。”
黎嘉骏往外望望,忽然觉得非常可怕。
也就是说现在南苑会不会破,就看这群孩子能不能顶到援兵到达了?
“援兵,援兵啥时候能来呀?”她近乎小心翼翼地问。
警卫员没说话。
黎嘉骏感到一阵绝望。
一千来个娃娃兵跟近千个日本兵,长城那会儿成年人的死伤比还历历在目,这只是群孩子,他们能做到哪一步?
她手里一直握着王连长给自己的枪,此时她拉开枪栓往里看了看,子弹还有,便随意找了个地方坐着,前头小跑来一队抬着弹药箱的人,放在指挥部门口叫了声:“刚才没拿手榴弹的过来拿!子弹每个两百发,不够数的也快来补上!”
有几个学兵小心翼翼的列队回来,拿了一小袋子弹和四颗手榴弹走了,黎嘉骏等学兵都领光了,看弹药箱里还有,凑上去问:“有多的?”
发弹药的军官挑眉看了她一眼,问:“会打枪么?”
黎嘉骏熟练的拉开枪栓又拉上,老实哒:“枪会;手榴弹没扔过……我力气小,给不给随便。”
军官回头对他的身旁的士兵笑:“终于有个会打枪的了。”他掏出两布袋子弹给她,“拿好,指不定要指望你喽。”
黎嘉骏接过布袋系在身上,又拿刀子在布袋上划了个口子方便等会取子弹,一边做一边问:“什么意思呀?”
军官往外挑挑眉:“刚教会那群娃娃怎么拉枪栓,你说说什么意思?”
“啊?”黎嘉骏手一抖差点扔了手里的子弹,“他们还没学会打枪?”
“会瞄,都没实弹过。”军官叹气摇着头,“今儿个是要栽在这儿了,小姑娘,你是那个记者吧,自个儿小心了,战场上没谁顾得着你。”
黎嘉骏点着头,魂不守舍的走回墙根边,抱着枪坐下。
这下好了,生存难度直线升高,这个阵线只有娃娃兵就算了,娃娃们还从来没打过枪……
……还不如她……
是不是应该写个遗书了,她默默的想。
天色略亮了,经历大半夜的轰炸,留给双方的喘息时间也只是两个窝头的功夫,黎嘉骏捞了个窝头就着灰水啃了,刚吃完就听到一阵号令声,随着命令一声声传下去,远处隐隐的有叫声传来。
她露头眯眼往远处看了一眼,远处地平线上,坦克和人的影子涌动着扑了过来!
日军开始进攻了!
镇外的战壕一层又一层分布着,连城门口都横着一道深沟,远处几十米外都能看到有学兵从战壕里露一下头再缩回去,近旁有个老兵用口音极重的方言喊着:“呗动!呗动!等看清喽!等看清!现在打不卓!”
于是学兵们趴在战壕里死死盯着远处的人影,一动不动,汗流浃背,整个阵地上除了命令声再无其他,安静到如果黎嘉骏不努力抑制自己的呼吸,会自己把自己紧张死。
日军还在行进中,几分钟后,她都能听到那头日军的号令声了,他们却忽然停了下来。
快进入射程了。
日军当然清楚这点。
经历过长城抗战的老兵更清楚另一点——炮击要开始了。
“呜呜呜……砰!”尖利的炮弹声再次响起,日军的炮营再一次发功了,密集的炮弹下雨一样落下,带起碎石土块无数,很多地方战壕被炸得塌陷下去,有人叫了起来,有些是惨叫,有些是求援,甚至还有隐隐的哭声,有喊爹的,有喊娘的,什么叫声都有。军官大声命令着,喊大家不要慌,喊大家不要起来,可还是有学兵疯了似的站了起来,他似乎是想往后跑,可却在那么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他抬起枪往前瞄去,还没发出子弹,后面突然炸出了一块血花。
他仰天倒下。
很快,他身旁的人就把他拖到了战壕里。
远处吼声四起,在炮兵的掩护下,日军的步兵从两百米开外开始冲锋了,他们在坦克的边上一边跑一边射击,指挥部里的团以下的军官都已经出来跳入战壕准备,整个阵地上都是命令声:“守住阵地!死也要守住阵地!”学生们紧张的话都喊不出来,与黎嘉骏一样死死盯着前方,此时一声号令忽然响起:“打!”
号令随即被周围一声声的传开,紧随其后的就是爆豆一样的射击声,从未实弹射击过的学兵们表现得手忙脚乱,他们有些甚至还没学会拉枪栓退壳,大多连枪响了都不知道卧倒,只知道朝着四周的日本兵疯狂的射击着,完全不顾坦克的威胁。
当坦克一炮轰碎的少年的尸体覆盖到其他人身上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坦克的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拼命的投出手榴弹或者无视!
几乎是转瞬间,双方都倒下了一片的人!
黎嘉骏早已被枪的后坐力震麻了肩膀。
其实她完全不指望能命中,虽然不知道历史情况,但在她目前为止接触过的枪·支中,汉阳造已经是最差的枪了,至少中央军在这几年已经陆续换上了中正式,就她的感觉,中正式的综合实力已经优于日军制式的三八式。可汉阳造依然是全国分布最广的枪·支,因为杂牌军和地方军普遍配置的就是它,而配置中正式的中央军,整体数量在全*人中只是少数。
汉阳造其实并不差,虽然卡弹率高,稳定性差,可若正面对战,威力并不输于三八大盖,但问题就是,这是一个清政府时期就仿照同时期的德国机枪研发出来的枪,而这么多年了,它并没有更新过,也就是说其综合水平,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即使仿制的是德国枪,终究还是古董。
而就是这样的古董,在这群学生的手中,成了嗜血的猛兽!
仿佛是开启了什么地狱的大门,日军的进攻完全激发了他们的血性,这群稚气尚存的孩子们疯了一样的射击着,甚至与每一个跳进战壕的日军肉搏,他们人小力弱也没有经验,可是却依然拼死扑了过去,这个抱住大腿那个抱住腰,即使被刺刀钉在地上也不撒手,赤红的双眼就这么死死的盯着敌人,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血流出来!
一会儿的功夫,黎嘉骏就打完了近百发子弹,她靠着墙一颗一颗的往枪膛里塞子弹,只觉得心跳随着每一次塞子弹的动作平静了下来,她不停的深呼吸,拼命的回忆大哥和二哥教她射击时的叮嘱。
“压枪……压枪……”她呼吸一般吞吐着这两个字,压着枪,不在射击的那一刻被后座力震得抬高枪口,那命中率就会大大提升……砰!
隐蔽,退壳,深呼吸,她又探出去……
伤亡越来越大。
已经快中午了,日军发动了三次冲锋,每一次都造成比上一次更大的伤亡,南苑兵营的防线不断收缩,学生们各个遍体鳞伤,他们收集起了周围所有牺牲的人的子弹和手榴弹,盯着远处的日军,第四次冲锋即将到来,午间的热气在平原上蒸腾着,扭曲了前方冲来的身影,活像一个个魔鬼,狰狞可怖。
长官也牺牲了好几个,就连王连长也已经死在一辆坦克车下,他想毁掉的那辆坦克车最终又牺牲了三个孩子才被炸毁,学生们更是已经精疲力竭,有些嘴角和耳朵往外流着血,有些则已经睁不开眼睛,可他们还是端起了枪,凝神盯着前方。
又一次近了,疯狂的射击再次开始,这一次的进攻比前面几次更为残酷,双方的人性在一次又一次的血战中被磨灭殆尽!再一次成功冲进战壕的士兵遭到了学生们犹如困兽一样绝望的反击,他们有些甚至连刀都来得及用就厮打在一起,牙齿和拳头皆为武器,学生们像是不知道痛一样一次次扑上去直到死亡,随后是下一个,再下一个……
黎嘉骏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全系因身边传来的惨叫声实在太过清澈和稚嫩,仿佛是一个屠宰场,一群孩子遭受着前所未有的虐杀,而她却连救一个的本事都没有!当她一刀扎进一个日本兵的后脑勺,踢开那人的尸体企图拉起被压在下面的孩子时,却发现他的肠子早就流了一地,手却死死抠着一块带血的石头,而不远处有个仰躺着的少年,他嘴里还有一把头发,头发上还粘连着一块血淋漓的头皮。
她只觉得凌晨轰炸开始时脑中的轰响再一次响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击打着她的脑子,让她天旋地转,她拔出了还插在日军头骨里匕首,摇摇晃晃的向着下一个滚动的物体走去……
日军潮水一样的退了。
阵地上除了呻吟,寂然无声,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还能扛得住第五次进攻,黎嘉骏已经累的手脚抽筋,她的膝盖上被一个没死透的日军划了长长的一条,用了好长一块布才包扎起来,此时还渗着血,但她却丝毫没感觉痛,只知道头朝这天大口呼吸着。
团长又一次开始布防,无论守不守得住,撤退令不下,他们是死也不能放弃阵地的,学生兵显然也都知道这一点,他们蹒跚着爬起来,熟练的检查子弹和手榴弹,又一次盯向远方。
黎嘉骏完全没想到要走。
她就像是被这儿魔怔住了一样,完全没想到自己不是兵,并不需要遵守什么军令……
看到被钉死在地上的学生时,她想她还不如死了;看到流着肠子死死扯住日军的学生时,她想她还不如死了;看到死了还咬着头发的学生时,她想她怎么还没死……
死都不想看到那些,真的不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她已经麻木到,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怕了。
就像在场所有的孩子们一样。
第五次进攻迟迟没有来。很快,他们收到消息,原来是迟迟不到的增援终于来了,然而并不是他们设想中的赵登禹所领导的团河前线部队,而是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的部队,这意味着团河前线也遭到了攻击,以至于赵登禹都脱不开身!
佟麟阁的夹击拖住了前方的敌人,给了南苑兵营一线喘息的机会,可没等大家缓过来,赵登禹向全师下达了全军撤退的命令。
原来不知不觉间,南苑的东西北三面已经全部被围,即使是赵登禹也没有了力挽狂澜的能力,无奈之下他只能下令全军突围,撤往北平。
放弃南苑。
此时,南苑兵营一千七百名学生兵,只剩不到八百人,平均年龄,不过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