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49年9月28日,牧黎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天。
从24日晚上萨缪尔搜寻完医院开始,她的身边就多了两名全副武装的女兵,一直跟在她身侧,哪怕上厕所都不离开。除此之外,她的病房外还有众多士兵来回巡逻。萨缪尔盯上她了,为防止她捣乱,派重兵将牧黎软禁在了医院之中。
而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牧黎不用想也知道,大批量的叛变者落到了萨缪尔的手里,下场将会极为悲惨。尽管兰妮、克里埃尔和萨缪尔进行了一场通宵谈判,但结果不出意料,他们没能挽回这一批叛变者。
原本以为逃出生天的他们,却在放下心的下一刻看到了死神的降临。给了他们希望,最后面对的依旧是绝望,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牧黎这两天过得异常痛苦,如若不是她太粗心,如果她能早点察觉这是圈套,如果当初她没有说那句“你们先走吧”,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那些人,她一个一个亲手救治,帮他们包扎,给他们涂药,看他们感激涕零地跪拜自己,口口声声喊自己“恩人”,千恩万谢。然而救了他们,却又害死了他们,她究竟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唯一给了牧黎安慰的,是逃过死神魔爪的玛丽和朵拉母女。这对母女或许真的是命不该绝,她们躲藏的放射室的柜子底下的地板,居然可以掀开,底下是一层用来铺排电缆光线的夹层,母女俩躲入夹层中,还就真的避开了搜查,保住了性命。
牧黎当时把对讲装置留给了她们,就是怕她们被发现,以防万一。这对讲装置也算是派上了用场,母女俩安全逃出后,立刻联系了牧黎,牧黎专门拜托兰妮,安排人把母女俩藏起来,千万别再被发现。现在,她们已经暂时安全了。
9月27日早间,牧黎接到上级命令,要求她带伤出院,回归三中队,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牧黎在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护送”下走出医院大门时,觉得自己就像是牢里获得假释的犯人一样。前来接她的是一辆敞篷吉普车,她左右两侧被两名高大强壮的180师士兵死死夹住,后方还有两名持枪士兵站在车尾的踏板上,就举着枪盯着她。这阵势,就差在她手上铐上手铐了。
牧黎并不打算反抗,她知道她此刻反抗,痛揍几个士兵没有任何用。但她内心的愤怒和不解,已经快要将她淹没。她不明白,为什么人类要这样彼此相残?异族欺辱,人类却把自己圈在城墙内,不知道要重新夺回昔日的家园,只知道互相倾轧争斗。
虫潮本可预防,阿瑞斯却依旧被虫潮破城,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三中队功劳赫赫,没有奖赏,却在回程时遭遇阴谋截杀;有良心的科学家,不被支持,却被引出城外,落入致命陷阱。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某些人的那些肮脏的、不可告人的阴谋。
还有这些叛变者,只是因为思想当中有不利于统治者统治的部分,就被如此虐待。他们甚至不能称作是人,与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怜悯就活无用便杀的家畜有和分别?甚至对于萨缪尔这种人来说,杀这些人都是对他们的恩赐,因为他们的死对这个社会有所贡献,所以允许他们去死,如此想来,竟是比家畜还要不如。
没有人会救他们,拯救他们被视作是大逆不道的行为,甚至不能明晃晃地搬上台面来说。兰妮与克里埃尔,即便和萨缪尔谈判,也绝不会明说“我们要救叛变者”这样的话。
而最让牧黎觉得心寒的是,真心要去拯救他们的人,或许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不论是兰妮还是克里埃尔,救这些叛变者只是为了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私人目的。比如克里埃尔,他是为了他的立场和面子,他对这些叛变者的怜悯还不足以使他哪怕反抗一下他的父亲;再比如兰妮,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以及出于对于昔日启蒙恩师的道义。
如果这些目的都不存在,他们或许根本就不会行动。
所以点到为止,所以当计划失败,所有叛变者被抓之后,他们不会破釜沉舟,与萨缪尔撕破脸皮对峙。
就好比一场博弈失败,下棋人不会因此而自杀一般。
牧黎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人性的残酷本质。
敞篷吉普开得不快,因为道路上满是粘稠的血液尚未清洗干净,轮胎都在打滑。这些血,有人的,有虫族和掠食者的。牧黎甚至不敢去抬头看,因为她知道,路边上有很多的叛变者,正在艰难地做着拖运尸体的重活。他们的身上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虫血、人血和碎肉内脏沾染满身,污秽不堪。他们的皮肤或许已经开始发红溃烂,破裂的伤口处或许已经发炎感染,或许虫化毒已经渗透进他们的皮肤。
牧黎不敢去看,她害怕这些叛变者的注视,仿佛在责备她,仿佛在声讨她,为什么不救我们?为什么半途而废?为什么害死我们?
“军官大人,求求您,让我老母亲休息一下吧,她都80多岁了,实在干不动了啊!”50多岁的中年男子跪伏在地上,给穿着防护服的监工军官扣头。
“起来!”等待他的却是高高扬起的皮鞭。
牧黎低着头,闭上眼,咬紧牙关,捏紧拳头。她能感觉到,她的异常反应使得押送她的几个士兵全部紧张了起来。如果她稍有异动,战斗便会立刻爆发。
这些叛变者本就多多少少带着伤,居然还用皮鞭去抽他们,这样抽打出满身伤痕,如何去避免感染?这分明就是要置他们于死地。而且还是用一种异常残忍的方式。
不过一段二十来分钟的车程,牧黎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煎熬。车子一路向城墙驶去,最终抵达了城墙脚下的三中队临时驻扎点。
令她意外的是,克丽丝上尉居然带着吉尔中尉、卢迪云中尉、芮乔少尉等一众尉官专程等待在营门口。牧黎见到他们的时候,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们关切的眼神,让牧黎很想哭。
“阿黎,欢迎回来!”克丽丝上前,用力抱了抱她。
牧黎低下头,嘴角颤了颤,回抱了一下克丽丝。
“回来就好,我们还担心你就此翘辫子了。”卢迪云说着,拍了拍牧黎的肩膀。
“大英雄啊,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身上还好吧?”吉尔笑道。
“阿黎...呜呜...我都担心死你了,那群混蛋有没有怎么样你?我都联系不上你。”芮乔居然哭鼻子了,上来就死死抱住牧黎。莉莉安少尉也来凑热闹,跟着芮乔一起抱着牧黎哭鼻子,牧黎竟被她们闹得有些哭笑不得。
一项寡言少语的黑人少尉里昂虽然什么也没表示,眼神中也有着关切。
“行了,你们别闹了,阿黎身上还有伤,让她休息休息。”克丽丝上尉说道,“阿黎,稍晚点,我们三中队和180师,还有守城军有一个三军联合任务。到时候需要出城,你先养精蓄锐一下。”
牧黎点了点头。
14点,所有阿瑞斯大区的军人的手环id上收到了统一送达的消息:阿瑞斯大区封锁解除!通往雅典娜之城的城门将于明日清晨6点开放。
一刻钟后,最新任务下达到了每一位军人的id上:所有驻扎阿瑞斯的军人,限明日清晨6点前完成堆积在城内城外的所有尸体的焚烧。
又十五分钟后,包括牧黎在内的所有军人,或驾驶机甲,或坐在车辆上,全部集中在阿瑞斯大区的城门口,等待着城门开放。另外还有十辆巨型卡车,车斗里装满了虫族和掠食者的尸体,就停在不远处。这就是这几天来,所有叛变者和军人收集的散落城中的虫族尸体。
牧黎坐在自己的机甲里,看着面前高耸壮观的城门,默然不语。五天前,她被这座城门挡在城外,差一点死去;五天后,她在这座城门后,手握喷□□等待着出城去焚烧尸体。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好讽刺,让人内心寒凉。
城门缓缓升起,发出轰然巨响,城门外的景象一点一点展露,全貌显现时,让人倒抽一口凉气。虫族的尸体已经堆积到了淹没城门的高度,虫族血液甚至顺着城门夹缝流淌进了城中,积出河滩般的一片酱紫。
这些虫族和掠食者,都是被自己的同类踩踏而死,成为了入城的这些虫族的垫脚石。狰狞地在城墙外堆积成肉山,仿佛天魔残留的爪印,让人不寒而栗。
吊桥已经被炸断,护城河已被填平,城门门洞口架起了一台高斯轨道炮,轰然爆炸声中,大量虫族尸体在高温中被融化,城门口被清理出道路,军人们终于开始出城。牧黎驾驶着机甲,随着大部队,一点一点踩着虫族尸体铺出的路来到了城外。
十辆装载虫族尸体的卡车也碾压着尸山尸海开了出来,将车斗中的尸体与它的同类们汇合。
数十架直升机开始从空中向尸山尸海泼下易燃物和燃烧油。
一声令下,所有的机甲开始点燃□□,向尸山尸海喷出火舌。
火焰迅速蔓延,尸山变作火焰之山,滚滚浓烟升入高空,无比刺鼻的味道即便隔着供氧呼吸机也能闻到。
边缘手执灭火器的士兵们严阵以待,以防火焰蔓延,时不时会有白色的冷凝剂喷吐而出。
牧黎忘不了这样的场面,燃烧的尸山尸海,好似一只火焰巨爪,正扒着阿瑞斯城墙的边缘。蔓延百米高的火焰,足足燃烧了六七个小时不曾减灭。夜晚的天空被映照得犹如白昼,喧嚣的噼啪声,以及火场中不断传出的尚未彻底死去的虫族的惨叫声,昭示着这场灾难留下的惨痛记忆。
及至28日凌晨,火焰终于渐渐减弱,尸山逐渐崩塌,化作黑色的灰烬。然而更加残酷的画面开始在牧黎面前上演,墙头上,突然出现了连绵成排的人影,他们被捆绑着站在城墙边缘,身前是百米高空,下方是尸山火海,身后是持着枪的刽子手。随着整齐的枪声响起,这些人应声从高墙落下,落入下方的火海之中。一批接着一批,从高空坠落,划出极度残忍的抛物线。
牧黎颤抖着嘴唇看着这一切,面颊苍白无血色。有血溅落在她机甲的屏幕上,猩红的一道线,割裂了画面。
从此以后,这画面成了她永远的心魔和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