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用了十年的时间采访过建造法隆寺(位于古都奈良,历史悠久,始建于公元607年)的大木匠西冈。这期间有不少次都听西冈提到过小川,他是西冈惟一的看家弟子。我一直想见见他,向他更多地了解些西冈师傅的情况和继承“宫殿木匠”这一绝技的奥秘。小川跟西冈的身世不一样,他不是那种世世代代的祖传木匠,他是银行职员的后代,所以就更加地诱发我想听听他对宫殿木匠这一特殊技术的传承所持的看法。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我又用了两年的时间对西冈和小川这一对师徒进行了采访。小川跟着西冈是以日本最传统的师徒关系进行学技和传授的。
这种传授方式不是手把手地教,而是靠自己边看边学。
刚开始学徒的时候,每天工作的内容就是先磨各种刃器。师傅会交给你一片刨花,你要将手里的刃器磨到能刨出同样的刨花才行。这,就是他们每日的功课。
小川的修炼有了结果。在一般人看来需要十年的修炼,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他在代替西冈师傅修建完了**寺(位于奈良,始建于公元622年)的三重塔以后,就开始作为一名宫殿木匠起飞了。但是,他的前面始终站着他视为榜样的师傅——西冈。西冈作为历代法隆寺的专职木匠,从未接过建造民宅的活儿。因为他有着作为宫殿木匠的自尊。没活儿做的时候他靠种田来养活家人。在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卖掉了农田,始终没有放弃作为宫殿木匠的人格。但是,这种做法他只想在他这一代成为最后,所以,他没有让他的儿子继承他的手艺。
小川正是看到了西风的这种做法,才下决心要让自己成为能吃饱饭的宫殿木匠。
他还想,如果有想要学宫殿木工的年青人,他要亲自培养他们。所以,他们就必须经常有活儿干。
西冈师傅曾经无数次地让小川站在他工作的现场,是为了让他见习他的技法。
小川创办了一个名为“斑鸠舍”的木工技术中心,他们承接全国各地寺庙佛阁、厅堂、高塔的修筑。在完成这些工作的过程中,在西冈树立起来的传统的师徒关系下,培养着一批又一批的有志成为宫殿木匠的年青人。小川也是只教弟子们磨刨刀,仅此而已。他相信弟子们会根据各自不同的性格和素质成长为各自不同的人才。不管花多长时间,只要一点点地将经验累积起来,最终是能成为优秀人才的。这就是“斑鸠舍”的做法。
现在,他的门下有二十多个年青人。他们同饮食、同劳作,在尽各自所能的同时又学着技术。这些年轻人当中已经有几个成长为独挡一面的木匠了。
小川是昭和22年(公元1947年)出生的,是担负着“现在”的宫殿木匠。他写过一本记录了西冈师傅、“斑鸠舍”和自己学徒时代的名是《树之生命。树之心》。
我到西冈师傅那里去学徒的时候是18岁那年。西冈师傅让我单独承建**寺三重塔的那年我25岁。对外,说我是西冈师傅的代理,但那时,我自己是觉得这种说法实在冒昧于师傅。我怎么敢当?因为当时西冈师傅在接药师寺的金殿工程,所以,他就说:“**寺的活儿你替我去!”就是这么一个由来。
西冈师傅的绝技,也就是建法隆寺的大师的绝技,这代代大师的绝技都是通过“口传”而流传下来的,这些口传在过去能培养出一名出色的宫殿木匠,现在怎么样呢?我是经历了那样一个时代的宫殿木匠之一,从师傅那里学到的真谛是想成为大师级宫殿木匠的基石。
一般建寺庙的时候都有先要“选四神相应宝地”的习惯。
这“四神相应宝地”说的是:东有青龙,南有朱雀,西有白虎,北有玄武,这些都是作为保护神存在的。在挖掘“高松墓”的时候,就在最里边发现了乌龟和蛇的饰物,那就是北方的保护神——玄武。
这四神相应的宝地是什么样的地形呢?就是东边要有清流,南边地势要低,比如有沼泽地或者浅谷最好。西边要是大道,北边要背着山才好。这就是所谓的四神相应的宝地。
你们大家看一看法隆寺就会知道,法隆寺的东边流淌着富雄川,南边是大和川,地势比法隆寺低很多。也就是说,当你从法隆寺站下车以后朝前走,越走你会越感到是在往山上走,走到头儿就是法隆寺了。西边呢,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但在过去那里曾经有过一条路。再看北边正好背着一座山。这就是法隆寺所处的地形。
但是,这四神相应的地形跟药师寺的地形就对不上。药师寺的东边是秋筱川,南边的地势不但不低反而是与药师寺相齐平的。西边倒是有一条大路,北边并没有山。所以,法隆寺虽然已经过了一千三百年的历史,可还保存完好。再看药师寺呢,除了还剩下一个东塔,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东大寺,从南门开始地势变低,因为它的大佛殿是在从南边往下的位置上的。它的东边是若草山,西边虽有一条大路,但绝不符合四神相应的地势。所以就曾遭到过火攻,这些在你们听来也许有些强词夺理,但,确实是有关系的。
选好了四神相应的宝地,就要在那里开始动工了。过去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打地基,先把地上的表上去掉,露出上边最硬的表层,然后从别的地方再拿些硬层来撒在上边来夯实,这样就出来了一个稍高的地势,基盘也就算打好了。
那夯地基的方法,并不是靠我们这些男人的实劲,因为那样很容易因用力过猛而造成硬表破裂,所以,这貌似需要体力的活儿,还要靠女人们轻轻地嗵嗵嗵地每放一块硬表就夯上几下。这种做法是非常费时又费钱的。
这种叫“板筑”的建筑方法大概在天平时代(公元8世纪,美术史和文化史上,天平时代也称为奈良时代)就结束了。再以后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打地基的方法。
修筑寺庙用的建材,过去都是说“不买木料去买座山来”。像建五重塔那样的东西,如果分别从不同的地方买来木料,日后它的收缩程度也会不同,那时候塔会变成什么样就很难说了。所以,师傅都是说“自己到山上去看看木料”!
根据山的环境不同,生长在那里的树的习性也不同。比如,有些树是生长在山谷里,它们终日接受的是来自同一方向吹来的风,于是,其形状都会有些扭曲,把它们伐下来,再挖正扭曲的树干,树还会进行反抗呢。这就是它们的习性。所以需要亲自到山上去看。当然,现在如果想这样做,往往不太容易了。从前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前些日子为选新建寺院的材料,我还真去山里看了树料。我们这里所说的树料,也就是建寺院和殿堂用的木料,指的是丝柏。尤其是建寺院,对用什么树的木料都非常讲究。
丝拍这种树很不可思议。它在被砍伐下来以后,被伐的那段木料不但不会萎缩衰弱,反而会变得很强壮。而且二百年都不会变形。所以,如果调查一下法隆寺的木料就会发现,跟刚刚伐的木料在强壮程度上几乎没什么差别。经过了一千三百年的历史,还会跟现在的新树差不多强壮,真是不可思议吧。我这样说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不久前我才做完了它的大修理。也叫“昭和大修理”。那个时候,需要更新的木料只有35%,而其余65%的木料都是还可以再用一次的。那需要更换的35%也都是一些常被风吹雨打的部位,因为这样的地方损耗最严重。更换了35%新的木料,再加上那65%尚完好的木料,我就把五重塔重新翻修了一遍。
一般地说松材经过五百年就会很快变糟,杉材要八百年。只有丝柏才能保持一千三百年,而且强度不减,这以后也许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出问题。到底还能用多少年,这个我没试过,以我的年龄恐怕也试不出来。
说实话,飞鸟时代(公元507~710年)的古木材真了不起,稍微削下一点儿,就能感受到浓重的香味,好像那种香木的味道。
西冈师傅曾经告诉我,他在为法隆寺的五重塔做解体整修的时候。当去掉了塔顶端的瓦以后,过了一个星期,原本是朝下的木头一下子都翻了上来。而我在给东大寺的大佛殿更换房顶的时候也发现了同样的情况,尤其是末端的木头。这也就是说丝柏生命力之强早在飞鸟时代人们就已经认识到了。
秘诀其二就是“所用木头的方位要跟它生长的方位相同”。我们通常讲究要立着用木料,就是保持它生长时的状态。飞鸟时代,为取一根柱子,要从山里将粗大的树劈成四瓣再搬运下山,因为搬运原木的话太重了,所以,就把它分成四瓣,然后再一根根地分别做成柱子。这一点只要看看飞鸟时代的建筑就知道了,凡是那时建的殿堂,里面的柱子都是没有芯的,没有芯就说明每一根柱子都是树的四分之一。
如果有芯,那说明柱子是用一根整树做的。没有芯的柱子才能保存得长久而不腐。
“跟树成长的方位同方向用”,意思是在将树劈成四瓣的时候,各部位分别是什么方位,用的时候还让它们在什么方位。比如:四瓣中位于南方的部位,在盖殿堂的时候还让它用于南方。一般的寺庙多是朝南的,而用于朝南一方的木料上又有很多的“节眼”,是因为树朝南的那一面很容易长出节眼来。只要观察一下飞鸟、白凤(645一710年)、奈良时代的建筑就会发现,后侧和北侧用的都是些外表平整且好看的木料,而偏偏南侧用的木料都是些有节眼的木料。比如:东大寺有一个叫“转害门”的建筑,那上面就满是节眼。一定有人会想为什么在这样显眼的地方用节眼多的木料呢?过去的人是非常诺守“规定”的。生在南侧的树就一定用在建筑物的南恻。
秘诀其三是说“塔木结构不靠尺寸而靠木头的习性”。就拿法隆寺的五重塔来说吧,正中央的柱子一直往地下延伸二米左右,佛祖释迦牟尼的舍利就安放在这根中央柱子的下边,因为如果仅仅是一根柱子立在那里的话是毫无威严的,所以要在柱子的周围加些装饰和点缀,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五重塔的诞生。那么,在柱子上是不能打针的,只有在塔的四周围的柱子上加力,但是,这样一来木头会缩紧,木头的习性也会出来,再加上瓦的力量、壁的力量都会使木头紧缩。于是,在施工前就要把木料紧缩的大约尺寸计算进去。如果不计算好的话,下一层的塔柱就会撞到上一层的塔檐。所以,木料要先搁放一个时期再锯,而且,锯的时候还要根据树料的材质,并计算好它们所需的尺寸。
建塔其实是很微妙的,仅仅是上瓦就需要这边一块那边一块地平均着来,如果先只上一边的话,那么一定会造成倾斜,以致倒塌。因为塔本身是不稳定的,晃晃悠悠的。在修**寺的时候是这样,修药师寺时也一样。在最后收尾的时候,木匠要用锯子锯掉多余的角木,那么,这时,其他的木匠也许有的正在往板子上钉钉子,有的也许是正站在为建塔而临时搭起的外围操作架上,他们会因锯子的作用力,而感到整个塔都在摇晃,活像一个左右摇摆的玩具娃娃。据说那超高层的楼房就是参照了这种不固定死的结构来建造的。因此,在有强风的时候,如果你身处超高层的楼房中,就会感到微微的晃动。
听了前面说的这些,有的人也许会以为塔原来就是一个简单的结构建筑,其实不然。我可不认为它只是简单的结构建筑。首先,塔要建得有美感,不管从哪个方向看都能让人对它肃然起敬。其次,还要建得经久不变。
我记得刚到西冈师傅那儿学徒的时候,西冈师傅对我说:你看,法隆寺的五重塔有稳定感吧?有动感吧?我当时就想,用的都是很粗很粗的木料,看上去当然有稳定感。可是,西冈师傅还说有动感,这我可就弄不明白了,过了二三个月以后师傅又说:你再看看松树。松树的树枝是从底下数最下边的一层长,第二层稍短,然后,第三层稍长,第四层又稍短,就这样一直向上延伸。仔细观察松枝的形状就会发现五重塔的形状其实跟松枝是很接近的。五重塔的檐端就是一层稍短一层稍长着上去的,不是笔直地而是交错地递减。总之,飞鸟时代的人真是了不起。一千三百多年以前的人们对松枝就有这么深刻的研究了。
翻建药师寺三重塔的时候,我把很角落的部位都量了,第一层承重的柱子之间用天平尺量的是24尺,最上面的第三层是10尺,这么一来中间二重的部位一计算就是17尺。而实际上是16尺8寸6分,缩了1寸4.1寸4分其实很小很小,但是古人却知道正是这1寸4分的差能让整个塔看上去很美。古代的建筑并不是很严谨地一定要按照规定的尺寸去做。这一点现代人远远不及呀。
每一个建筑都包含了美观、结实和持久这三个条件。
过去,按照这三个条件来完成设计的都是宫殿木匠的师傅们,因为那个时代还没有建筑设计师。
秘诀中还有“木头癖性的结构就是工匠心的结构”。意思是说作为宫殿木匠头领的师傅要有很好的心理素质。
建殿堂或者塔这样大型的建筑,不管你是多么出色的师傅,一个人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样的工作离不开泥瓦匠、石匠、屋顶匠的协作,没有他们的配合,没有他们个性的施展不可能建好一座好的殿堂或高塔。西冈师傅不久前被政府授予了“文化功劳奖”,他作为我们这些宫殿木匠的领头人,让我们感到十分的珍贵和荣耀。
“师傅的关心带来的是工人的心理安定”,这样的话也是被作为秘诀传下来的。
如果你的手下有一百名工人,那么就会有一百个思想,如何把他们都归拢在一起就要看师傅的器量和本领了。不是还有这样的口诀吗,“不具备把一百个思想归拢为一的器量,那就不配做师傅”。
这些秘诀在你们听来一定觉得很难吧?确实很难呐。所以我们才会为了遵守这些秘诀而拼命努力。
我说说宫殿木匠的工具。我这里有一把叫“枪刨”的工具,是古代的刨子。在室町时代(公元1333一1573年)就出现了竖拉锯,以前是靠往木头上钉楔子来劈木头的,劈的时候是就着纤维的纹理来劈的。所以当时的木头都很结实。
但是,在室町时代出现了竖拉的锯以后,木料的形状就都变成了平坦的了。木料一平坦就可以把它们放在台子上用刃具进行削刮了,这么一来原先的枪刨就显得效率很低了。所以慢慢地也就报废了。可是现在也有枪刨能派上用场的时候,那就是古建筑的修理,因为当时是用它来建的,所以还得用它来修。看来这个还是有继承下去的必要。
枪刨其实已经失传了很久,是西冈师傅把它又复原了。修理法隆寺的时候,发现了用枪刨刨过的痕迹,而且修缮当中还必须让它保持这样的痕迹。修缮东大寺时也同样遇到了这样的痕迹,所以,就根据那些痕迹来复原了室町时代的枪刨。你们看,这种枪刨两边都有刃,用现在木匠通常用的平刨刨出来的刨屑是像纸一样薄的片片,而用枪刨刨出来的刨屑是细长卷儿的。另外,因为它两面都有刃,所以,遇到逆纹理不能硬刮的时候,可以压着往前推,总之两边都可以运用自由。也可以从左右位置更换着削来削去以调整疲劳。这样出的活儿是很上等、很好看的。从前,树劈开以后只用斧子削砍一下,充其量也就是用手斧再削细一些,但是,看上去很平滑很好看的都是用枪刨刨过的。
用很锋利的刃器削出来的木头具有弹拨水的能力。就像用一把利刀削过的铅笔能把滴在它上面的水珠反弹掉那样。因为木头身上没有毛茬所以它吸不进去水。
经过削刮过的木头表面像小的竹叶那样,而抢刨刨过的痕迹又像鱼鳞,从侧面迎着光线看去闪闪发亮非常好看。
现在我们宫殿木匠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大的丝柏树越来越少了。建寺庙、神社不可缺少的是粗大的柱子,也就是粗大的木头。可是这样的东西却偏偏越来越少,这可真是个大问题。
盖普通人家房子用的柱子多是六十年长成的。所以,伐了树以后再进行栽植,这样,六十年一轮回,不可能出现资源绝迹的情况。不是有人说石油再挖三十年就绝了吗,可树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只要稍加爱护就不可能绝迹。按照树的周期轮转,经过三百年、五百年长成的树还会出现,那样的话,不是还可以建盖很辉煌的殿堂吗?然而遗憾的是目前这样的情况太少了。我们这些从事整修文化遗产的人都知道,每隔二百年就会有一次大的修建高潮。比如,距今二百年前的昭和元禄年间(1688~1704年),就营建了东大寺还有很多的神社佛阁。往前的庆长年间(1596~1615年),德川家康为了花钱也营造了许多的建筑。而再往前的室町时代文安年间(1444~1448年)正好是法隆寺迎来一千三百年,所以,这些已有的神社佛阁也都是隔二百年大修一次。
我这里说的大修理你们也许会理解成是修理损坏了的部位,实际上,是把它们全部解体,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所以,只要认识到了树的这种轮回规律,日本的文化和树的文化就一定能保得住。
我那里有很多的年青人来学徒,都是一些奇怪的家伙。他们不喜欢学习,其中有的连算术都不会。但他们真用功干活。我们那里先来的和刚刚进来的都一起干活、一起吃饭,新来的负责做饭,师兄们只管吃。新来的不懂得活儿怎么干,就给师兄们打打下手,把师兄们伺候得满意了,就开始点点滴滴地教给他们凿子怎么用,锯怎么用,还告诉他们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其实我理解学活计的过程就是一个怀着颗诚实的心去理解对方工作的过程,没有这个过程是不行的。同吃一锅饭,同干一个活,自然地这种师徒的关系就形成了。
现在在茨城县我们有一个工地,在那儿干活儿的都是年青人。因为那里的活儿需要用很多木料,粗大的木料,上了年纪的人体力会跟不上。在那儿挑大梁当头的就是一个从琦玉县秩父来的27岁的年青人。他们现在建的寺庙要三年后才完工,总额是12亿日元。这么年轻就接这么大的活儿,肯定有人不相信他们能做好,但是,他们绝对没问题,靠着他们年轻的气势,等到这个活儿完工的时候,这些孩子也就都出徒了。因为活儿是靠真正动手干了才能记得住,不是靠从书本上或是口头上教出来的。我们那里的孩子不看报不看电视,唯一的娱乐就是磨创刀(哈哈……)。
想当年我到西冈师傅那儿学徒的时候,西冈师傅就明确声明,不准看报,看书,连跟工作有关的书也不行,总之,什么都不行,有时间了就磨工具。早上起来,带上便当就去了**寺,傍晚回来以后先帮忙做饭,吃过饭就到二楼去磨呀磨的一直到很晚。师傅说,其他多余的事情一切都不要想,不要干。可是也什么都不教,只是一起去工地,他会说你来干干这个。所有的信息在学徒中都是多余的。所以,我们那里偶尔来个头脑好的孩子,就很难办。要让他把脑子恢复成一片空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那儿有一个从鹿儿岛来的孩子,很喜欢读书,老是利用午休的时间看书,有时候我从后面偷偷地看一眼并对他说:哟,你看的书挺难嘛。他就说:师傅,这是法语。
也有连除法都不会的孩子。有个叫阿源的,就不会除法,让他计算伙食费,他居然跟每个人要二十几万。人说,我没吃那么多呀怎么会二十几万呢?后来有人就问他:阿源,你到底会不会除法,他回答说不会,别的孩子就拿来小学校的课本,教他除法。虽说是不要求你看很多书,可也总不能连除法都不会吧?但是,这个阿源是所有的孩子中工具用得最好的,总是亮闪闪的。没人能跟他比。他就是只想工具的事,从不考虑其他的。跟他舞文弄墨的话,他也许不行,可是,在我们那里工具磨得好,用得好,不是更重要吗?说白了就是这样。
他们就是这样磨练自己的手艺,总有一天都能成为建造寺庙神社的栋梁。就像西冈师傅对待我那样,我对他们也是什么都不教。但是,给他们机会。他们会在所给予的机会中磨练并成长。因为很多东西不是靠用嘴教出来的。从飞鸟时代就已经是这样的了,宫殿木匠的手艺就是在实践的机会中练就出来的。
说到做簸箕让我想起了三角宽(1903~1971年,小说家,民俗研究家)曾经在他的文章中提到过一个名为“山窝”(生活在深山之中,不农耕,也不固定居家,四处漂泊的人或部落)的团体。很久以前,我曾在宫崎县的山里访问过几个竹编技师,他们都说是从师于“山窝”的。可见“山窝”是一个专门的编制簸箕的集团。
当我的朋友把时吉的簸箕从鹿儿岛寄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山窝”。
时吉生在编簸箕的手艺人的部落里,又跟他的父亲学过手艺。他是那种传承学技的为数不多的几例中的一个。
簸箕是用来筛掉农作物当中的空壳或杂质的,确切地说它是农具的一种。
它的形状跟撮土用的簸箕一样。把豆子呀,大米一类的东西放在上边左右地摇,好的东西全都留在了里边,夹杂物还有垃圾什么的就都筛到了外侧。因为它是日常生活中的用具,所以,在日本全国各地有各种各样的簸箕。有用竹子做的,有用树皮做的,也有用劈开的木条做的,各式各样。因为它是属于农家人不可缺少的工具,所以,形状上都大致相同,但是所用的材料和一些细小部位的制作还是截然不同的。
特别是时吉的簸箕,他是用好几种材料来编的,蓬莱竹、山樱树的皮、藤的蔓、山琵琶枝等。竹子是根据部位,有用表面的皮,也有用里面的皮。做得可真是精细。
他用的材料都是自己从山上采来的。他的家在萨摩半岛的西侧,鹿儿岛县日置郡金峰阿的宫崎,他的作坊就是他家背后搭起的小屋。地毯上面铺着坐垫,时吉就坐在上边削竹签,编簸箕。作坊的一角放着一个柜子,里面装的是工具和材料,柜子最底层的抽屉被撤掉了,那里成了他的爱犬——梅黎的家,梅黎跟随时吉上山,它还是寻找山樱树的高手。时吉使用的砍树皮的镰刀、簸箕刀,都是很独特的工具。
这是个非常需要耐性的工作。
眼下定做这种簸箕的人更多的不是用于农具,而是作为饰物或其他的,所以,尺寸也都是些小号的。
时吉今年80岁,身边没有学徒的人。
时吉秀志口述:
簸箕自古以来就是被当做农具来用的。农家用他来筛分米粒和杂质。又因为它还是吉祥的象征,所以,从古到今一直都受到人们的爱戴。
你们听说过山幸彦皇子和海幸彦皇子的故事吗?据传说弟弟山幸彦皇子曾经被派往海里做保护神,而哥哥海幸彦皇子则被派往山里做保护神,弟弟不精心丢了哥哥交给他的鱼钩,受到了哥哥的训斥,于是,弟弟毁了自己的刀做了鱼钩,把它交给哥哥以保证今后不再丢失,据说弟弟是用簸箕托着鱼钩献给哥哥的。
簸箕还是祭祖活动的时候常用的工具。再比如:女儿出嫁的时候,为了保佑她早生贵子,要在她的头上顶一个簸箕,父亲还要在那上边放一杯酒来送女儿。小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在簸箕里放上年糕并让他来踩,是为了祝愿小孩子长得身强体壮。
这些习俗都是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的。
日本最早开始竹编工艺的就是我们阿多地区。过去,阿多、田布施都是一些村子的名字,村改镇的时候,因为我们那里有座金峰山,所以,就取名为金峰镇了。
当时,阿多地区的土地都是属于当地土着民族的,是他们在这里最先开始了竹编工艺。这些我也是听一个专门研究竹编工艺的先生说的。
我编簸箕用的材料是山樱树的皮。山樱的皮非常强壮结实,即便树枯萎了,烂掉了,但它的皮依然完好。把山樱皮编进簸箕里,就是鹿儿岛簸箕的特点。编的时候还要有一些其他的材料,而每个人又都不同,我用的是一种叫“金竹”的竹子,也叫“蓬莱竹”。在鹿儿岛,因为“金竹”很多,所以差不多都是用它做辅料。从前火绳枪上的火绳就是把竹子外侧的青皮削剥下来,晾干后捻成绳子的。
这里有我做的簸箕,真正的簸箕。有很多竹编师编位箩,形状很像簸箕,但他们编的那不是真正的簸箕。他们也编不了这样的簸箕。
说起编簸箕,找材料就是一件难事。一般的位箩用一根竹子就能解决问题了,可我还要找山樱、蓬莱竹和边缘部位上用的山琵琶枝。还有紫藤和蔓草这些东西,不是哪儿的都能用。老祖宗们认为好的地方,我们现在还是从那里采来用。采光了,等上三四年,长出新的来再用。山樱的杂木林已经越来越少了。过去,有人来当柴薪砍,有人砍回去炼炭用,这样,砍掉了旧的新的才会长出来。可没有人来砍了,树就顺其自然地长,都长成了大树。樱树砍过一次以后就不能用了,它的皮不能用第二遍,除非极特殊的情况。
去采山樱树皮的时候,不用跟任何人打招呼只管来就是了。因为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从没受到过谁的阻止和责备,现在也还是这样。有的时候被山主知道了,就跟他说请让我剥些樱树皮,他们也都会首肯的。我到现在还没遇到过跟我过不去的人。
簸箕的起源我也说不大清楚。我只听说我的祖先是个叫“大前”的望族,他们是打败了萨摩成为望族的。后来又败在了岛律的手下,于是开始逃亡,逃到了深山老林里,就是在那时候他们跟“山窝”的人学会了编簸箕的手艺。
“山窝”小说中所描绘的就是编簸箕的故事。而且他们的祖先也都是编簸箕的。
所以我们才推断我的祖先也是跟“山窝”学的。
不是有用竹子做原料编簸箕的人吗?据说那些人是“平家”(9世纪时期,由皇室赐姓的贵族)的残党余孽。他们绝不用山樱皮编簸箕。我们更是不教他们。好像是一种敌对的关系。所以,搞竹编的人自然而然地不编我这种,我也从没碰过竹编。为什么不搞竹编呢?因为我觉得我的职业就是编簸箕。而不是位箩。
我开始学技是在9岁的时候。我们居住的部落有百十来户人家,可是才有两口井,没上小学以前,清晨早早地起来拿个小桶去帮家里提水。上了小学以后早晨是先去割牛草,割回来以后吃了饭再去上学,所以我总是迟到一节课左右,一迟到呢就要挨罚站,我就老是想:真不想上学啊。于是慢慢地就开始逃学。父亲见我这样就说:既然你那么不情愿念书,那就学编簸箕吧。于是,我就开始学编簸箕了。最初,我的工作只是刮破竹(一种丛生的矮细竹)的内侧,父亲把它们劈成四瓣,然后由我来刮掉里面的部分,只留下外侧的皮备用。
再后来就跟着父亲进山去采材料。父亲教给我材料要怎样采,山樱生长在哪里,父亲还再三地告诫我,干这一行一定要精神集中,不得有半点杂念。有时候,我稍一走神,马上就会遭到父亲一顿训斥。那时候我觉得,父亲真是个严厉的人。但在今天看来,如果不是父亲那时候的严厉,我怎么可能来到大家的面前做演讲呢?所以还真得感谢父亲的赐教。
过去有不少编簸箕的人,仅我们部落那一百来户人家之中就有五十多人是从事这个的。孩子们作为练习编的东西都由父亲送行最后收尾,然后在秋天稻米收获的时候,背着那些簸箕到处叫卖。到外面去叫卖的人差不多都是我们部落的人。
现在,我们那儿还能编簸箕的人也就剩下三四个了,都觉得这活儿不好干,把它作为生意还在编的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尤其是这种小号的簸箕更没人编了。这种小簸箕是因为有人想拿它做吉利饰物请我编,我才开始编的。
簸箕不可思议的力量
编大簸箕的时候,材料都准备好的话,底儿差不多用三个小时,边缘用三个小时,合起来六个小时就能完活了。但是前提是在所有的材料都备齐的情况下。
边缘所用的攀缘茎是请人专门去采集的,其他的材料全部都是我亲自去采。为什么非要这样的材料不可呢?真正用了以后就知道了,筛米的时候,那些夹杂在米里的稻子壳和杂质经过这样左一摇右一摇的就都筛到了外边。这种簸箕编的时候用的是竹皮里倒涩的那面。还有一种簸箕用的是竹皮外侧光滑的那面编的,所以,筛分的时候,米粒会滑落下去,而把杂质留在里面。竹皮也是分表里来用的。
簸箕,在过去是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现在更多的是作为吉祥装饰物,标志买卖兴隆。有些店铺在开业的时候一定要把簸箕装饰在店里。所以,现在来买它的人都不用做农具而是作为摆饰物了。有人盖新房子了,要买一个挂在家里;有人买了新车,也要挂一个装饰在车里。这样的订货还不少呢。
据说它曾经还被用做信号。讲个生活中的小笑话吧。以前,渔村那些以打鱼为生的渔民,常常是深更半夜的就起来出海去了。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想跟老婆行房事,就把簸箕翻过来挂在门口,告诉来访的人这家人正忙着请别打扰。
簸箕的大小没有固定的尺寸,根据个人的喜好大小也可随之变化。宫崎县做的就比较大一些。总之是根据个人的喜好吧。编的时候把山樱的树皮劈得窄一些来编的也有。我们管一根根树皮间的距离叫“间”,数的时候是“一间、二间、三间”
地数的。我手里的这个有20间大吧。20间大的比较普遍。稍大些的也有22间的。
别看这样一只簸箕,只要不经常被雨淋,被水泡的,能用很多年都没问题。我22年前做的簸箕现在还用着呢。眼下来找我做簸箕的很多人都是想趁我活着的时候给孩子们留下一个做纪念。
材料都是来自山的恩赐
编边缘用的攀缘茎这东西是在自然中自生自息的。但是,攀缘茎生长的周围常有蛇出没,所以,我不能去采,只好委托专门来它的人代采,1公斤1千日元(约合人民币70元)左右。不过,也越来越少了。因为攀缘茎的周围总会有许多水窝窝,而这些水窝窝里又寄生着很多小螃蟹,野猪经常来吃它们,吃了螃蟹还不算,攀缘茎的根也会被它们翻挖出来,啃的啃,踩的踩,新芽也都被它们弄死了。所以,最近攀缘茎真是不好来了。又因为它卖不了多高的价钱,连那些专门采它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不干了。宫崎县那边好像比我们鹿儿岛还要多一些。
我还带来了一些蓬莱竹。砍这些竹子时用的是柴镰,打铁的人都知道这种专门砍竹子的镰刀。采所有的材料有这把柴刀就足够了。这种竹子三个月就能长成,但是,用做簸箕材料的竹子要在第二年砍才好。这种“蓬莱竹”跟普通的竹子所不同的地方是,它比较软,而且有粘着力,还很结实。别的竹子时间一长就会折断,这种竹子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另外,跟山樱配在一起编的也只有它才合适,别的竹子的皮都太厚,这种竹子的皮很薄。
“蓬莱竹”在鹿儿岛生长着很多,我家的地里长的都是这个。据说这种竹子是从东南亚一带传过来的。过去它们都是长在两山之间的交界处的,能长成很大很大的一株。又因为它们是爬行着长的,所以大株的能长到十几平方米的范围大。但是如果长得太密了的话,吹来吹去的风会弄伤它们的表皮,而且还会有虫子的侵蚀,被虫子侵蚀过的洞里会存水,影响竹子的质量。受了损的竹子就只能取它好的部位来做竹签了。
从前,都是从山里找来粗的签子,拿回家以后再加工成细小的,需要差不多三道工序。那时候,进山找竹签的时候,都是一大群的做簸箕的人一起去,找到那些粗签用车推回来。
山樱树是生长在灌木林中的。取10公分左右的樱树皮,然后竖着插上一根细的木条之类的东西,皮很容易就剥开了。被剥了皮的樱树依然能活,绝对死不了,只不过,再生出来的皮就不能用了。
我很喜欢狗。我的狗——梅黎三个月大的时候我就带着它上山了,让它闻山樱树的味儿,跟它说:梅黎,这是山樱,你一定要记住它的气味。一年下来,梅黎就能自如地在山上寻找山楼树了,有的时候,镰刀忘了放在什么地方,就喊梅黎去找,它都不会出任何差错地把它找回来。找樱树更是这样,你只要说:去,找棵樱树来。
它就会跑着边嗅边找,樱树活着的时候有种特殊的气味。当你看到梅黎坐在一棵树下了,那么那棵树肯定是樱树。
编一只簸箕需要差不多2公斤的竹子和3根10公分长的樱树皮就够了。
封边缘用的是野琵琶的枝条。为什么用野琵琶呢?因为野琵琶很柔软,可以自由弯曲,还不易折断。用绳子捆出形状并让它干燥一星期,等撤掉绳子以后它都不会再回到原来的形状了。如果是别的树恐怕就不会那么有韧性了。
这种山琵琶也结果实,大小跟琵琶树的叶子差不多,颜色接近野柿子。野柿子也结小的果实,它的树也很结实,枝条也不易断,但是要让野柿子的枝条弯曲可就费劲了。
簸箕刀是鉴证手艺够不够格的标准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工具,然后再编给你们看。
我手里拿的这个叫簸箕刀,是劈细竹用的。它的材料是橡树。工具也都是自己买回橡树的材料然后合着自己的手做的。编簸箕的人通常用能否制作簸箕刀来判断此人的技术高低。一般,学徒十几年以后才被允许做它。我这把是自己做的,又重又坚硬,已经在我手上用了四十几年了。近十年来都没有磨过它了。它是劈竹子的时候不可缺少的工具。
还有砍樱树皮用的镰刀,这种镰刀其实就是用普通镰刀的最前头的一段刀刃配上木柄做成的,所以看起来样子怪怪的。
我编的簸箕都加入了攀缘茎草,这种草很结实,把它们像打麦秆儿那样打掉多余的东西只剩下纤维就能用了。
封边缘还有一种专门的锥子,是为穿蔓条时锥眼儿用的。这种锥子也有大、中、小三个型号。
樱树皮采回来以后,先把它们的头儿创尖以便于穿插方便。
材料还很长的时候编得都很快,越短越不好编。学徒的时候经常把手拉得一道一道的。
为了编得紧凑,编的时候要沾些水。樱树皮是隔一行加一道。刚开始学着编的时候,最后收尾的地方总弄不好,都是师傅来搞的。那时候,连形状都固定不好。
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并不容易。这底托的部位能编好了就可以出徒了,怎么也得五六年的时间。我那儿子今年四十岁了,可还编不好,估计编簸箕这差事在我这一代也就完了。
我想我活到这个年纪身体还这么硬朗是托了编簸箕的福了。去山里采集材料能呼吸大量的氧气,劈竹子时又能常吸那里面的微生物(据说竹子内的微生物对人体有益)。我今年都八十岁了,可身体很结实,连房事都照样行。怎么样?各位,买一个回去求个保佑吧!
编簸箕时需要用力地拉竹条和樱树皮,所以我的手上都是老茧,遇到粗条子的时候还得把牙也用上。还有人说:你这双编簸箕的手倒挺干净嘛。我这手呀,已经不知道脱过多少层皮了。竹刺什么的扎上了我都不管它,可也从不化脓。那扎进去的刺儿过一段时间会变黑,自己就出来了。身体偶有不舒服的时候,我就进山,一进山这儿疼那儿疼的马上全都好了。我母亲活到九十四岁才去世,我起码还要坚持再进五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