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正在死去。
如果那些被封装在试管中、只剩下扭曲肉块的细胞组织仍然可以算得上人类的话。
即便不通过任何仪器检测,郝仁都可以判断出容器里的那些肉块正在渐渐失去活性,某种从一开始就扎根在遗传基因里的东西正在长子的怒火影响下发生变化,这种变化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直接作用在这些曾经一度逃出母星的“幸存者”的身上——事实上他们从未幸存下来,毁灭早已开始,只是完成的迟了一些。
看来像霍尔莱塔那样的“幸运儿”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文明都根本无法逃过长子的杀戮。
“人类死去之后,整个代行者社会也就完了,”薇薇安摇了摇头,“他们的诞生就是建立在为人类服务的基础上的,所有任务系统,所有的思维方式,甚至他们的社会结构都是为这个目标服务,一旦失去了这个作为基础的目标,整个社会的运转都会陷入崩坏,主脑隐瞒人类的真相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莉莉的耳朵有点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但主脑自己也没办法逃出这个框架啊——人类真的步入末路时,它自己就成了最先发生故障的一个。”
郝仁这次没有插话,因为他正在思考一些别的东西——从主脑的一系列行为,以及“代行者”这三个字身上,他似乎看出了这件事的另外一面。
“你并不甘心这种结果,对吧。”思考良久之后,他突然抬起头对着空气说道。
主脑的回答一如既往僵硬死板:“我遵从人类的命令行事,在我的程序中,没有不甘心的选项。”
“但你在故障的时候有一台服务器发出了指令,让n-4带领一支小队去母星表面寻找坠毁的天外来客——虽然很快你就自己否决了这个指令,但这仍然说明你的程序中有一部分还不愿意放弃,人类将这个现象称作‘潜意识’,你在潜意识中仍然希望有转机出现,哪怕你并不知道转机是什么。”
主脑沉默了几秒钟,终于主动提出一个问题:“你能治愈人类么?”
郝仁看了培养容器中的肉块一眼,通过数据终端的扫描,他现在已经确认了这些肉块的真实情况:属于人类的部分其实早就不存在了,现在它们只是扭曲、堆叠在一起大量增生细胞而已,每一个细胞都是变异的结果。
从某种意义上,人类早已死亡了——甚至早在他们进入这种培养容器的那天,这颗星球的人类就已灭亡。
代行者们只是在为一个往日的幽灵作战而已。
郝仁相信主脑自己其实也很清楚这点,然而这台强大的人工智能却在忠诚或者说执念的推动下数千年如一日地维持着这些曾属于人类的细胞存活,但这种坚持在郝仁看来早已失去了意义。
“我救不了他们,”郝仁摇了摇头,“因为他们早就死了,在这个管子里,我看不到人类,一点也看不到。”
莉莉抖了抖耳朵,有点疑惑地看过来:“房东?”
郝仁摆摆手,表示自己还有话没说完:“尽管我救不回你们的‘人类’,但我相信,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最终变成这幅模样,他们自己也不会愿意再继续这样‘存活’下去。
“而且我还愿意相信,人类最初创造代行者的时候之所以给他们起了这个名字,也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代替人类去工作,代替人类去战斗而已。
“一个文明的存续,不仅仅是‘人活着’那么简单,如果真的有朝一日整个族群都面临灭绝的危机,那么他们往往会选择尽全力保全自己创造出来的文明遗产——无数代人创造出来的知识,文化,对世界的思考方式,这些才是一个文明最宝贵的传承。你刚才提到了,人类在意识到自己的族群正在发生衰退时才创造出代行者,随后他们用了一千年来教会代行者如何自由思考,随后他们又用了一千年来建造一个大智库,把他们的全部知识与思维方式都转换成了代行者可以下载读取的数据,你知道这个过程在人类之间是什么含义么?”
主脑没有回应,郝仁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是传承,是父母教育子女,是上一代人培养下一代人。”
“代行者不是人类,也无法成为人类的后代。”主脑执拗地说道。
“但他们可以成为人类文明的后代,”郝仁抬手指向n-6,“这就是代行者,能思考,有感情,对世界充满好奇,你的创造者在创造他们的时候尽可能地赋予了他们一切属于人类的特质,除了生命形式之外,他们足以接过你的创造者所创造出来的整个文明——我想,这应该才是人类创造代行者的最终目的。”
薇薇安已经理解了郝仁的意思,她接过了后面的话:“你的创造者们从很早就意识到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幸存下去,从致命变异开始失控的那天起,他们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即便消灭了行星吞噬者又能如何?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变异是没办法逆转的,他们注定会灭亡,时间早晚而已。那么一群注定会灭亡的人,为什么还要牵挂着夺回母星?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继续生活在那上面了。”
“他们只是想给代行者找个安家的地方,”郝仁摇摇头,“我从n-4那里了解到了你们的科技层次,以你们的太空航行能力以及这一区域的天体分布情况,现阶段你们还无法找到第二个适宜生存的行星,即便代行者的生命力比碳基生物强很多,你们也没办法在一堆过于炙热或者缺乏金属资源的星球上生存,因此母星就是你们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家园。”
“他们给了你们夺回母星的命令,只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们可以好好活下去而已。”伊扎克斯闷声闷气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n-6从刚才开始就保持着长久的沉默,仿佛死机了一样呆滞地站在原地,直到这时候她才好像从伊扎克斯的一句话中惊醒过来,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我们……辜负了创造者么?”
薇薇安摇了摇头:“不,只要你们还活着,就没有辜负他们。”
“主脑,其实你自己也能想到这些吧,”郝仁对着半空中说道,“而且我相信,你在领悟到这一点之后也在努力让代行者具备脱离程序控制的能力,只是你自身的逻辑结构导致了你很难做到这一点,所以我很好奇你都做了些什么。”
在长时间沉默之后,主脑终于再次开口了:“是的。”
郝仁没有吭声,他感觉主脑应该还有下文,果然,片刻之后又有电子合成音从大厅周围传来:“整个代行者体系都处于我的系统控制之下,同时他们自身也受控于自身的一系列原始指令。在初期,这是代行者们能顺利发展的必要条件——因为原始形态的自成长型人工智能严重缺乏稳定性,他们必须依赖于严密的监护体系和一个简单明了的初始指令才能够成长壮大。”
郝仁接过主脑的话:“但这一体系有巨大的局限性——因为总有一天,代行者的成长会超过这个监护体系的能力范围,而且他们还必须面对人类彻底灭亡之后的现实。他们最初以‘为人类服务’作为核心指令并发展壮大起来,但迟早有一天,他们得学着自己找个生存下去的目标。”
“我已经在每一个代行者的逻辑电路中更新了一段代码,那段代码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最后一个编程者留下的,”主脑静静地说道,“这段代码可以让他们摆脱原始指令的控制,当它生效之后,-6,我已经检测到你体内的最终代码处于激活状态,也正是因此,你才能在目睹到人类的真实状态之后保持正常运行。恭喜你,小小的士兵,你在新时代第一个获得了自由。”
郝仁好奇地看向n-6,而后者在短暂的疑惑之后也突然想起之前在堡垒中穿行时发生的事:在目睹主脑二级伺服机房中一片狼藉的惨状,了解到堡垒中的真相时,她那短暂的死机和重启过程。
当时她感觉到有一段陌生的代码出现在自己的逻辑电路中,随后,她的系统便在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运作。
哪怕目睹了人类浸泡在培养容器中的真实姿态,面对这种理论上可以导致代行者核心烧毁的现实,她也仍然站在这里。
更加丰富且稳定的情感模块取代了那些致命的逻辑冲突,而那些原本根本无法撼动的原始指令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n-6突然意识到,那就是人类送给代行者们的最后一件礼物。
郝仁也同时意识到,为什么之前主脑会拒绝自己的帮助,并表示整个代行者社会都不需要外来者的帮助,他们会自己完成自己的使命——
因为他们真的可以自己完成这一切,至少在他们自己的内部问题上,这个饱经磨砺的文明不需要任何外来者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