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之前参演水浒传,并没有想那么多,一份资历,一份报酬,一份荣誉,以及一份李雪刀的提携。
但现在,他觉得,是一次踏实的观摩、学习的机会,很多人都值得学习,比如演李逵的赵晓锐,演武松的丁海峰,演鲁达的臧金生等等人。
尤其是亲眼看着李雪刀演戏,拿捏宋江,或者说……让宋江上身。
要看得仔细,内心有判断,宁远不仅要完成自己花荣的戏份和演绎,还要分析宋江,揣摩这个人物。
宋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文不武,猥琐小吏”。
金庸这八个字,可以代表大多数人的看法。
虽然他总是挂着一副义薄云天的招牌,顶着一个“及时雨”的绰号,但他骨子里,还是个小人物。
不说别人,就说同在水浒的鲁达,人家是提辖老爷,哪怕是郑屠这样的“镇关西”见了他也得伏低讨好。而宋江,在衙门的地位可远不如鲁达,他就是个押司,是小吏,没有官品也没有地位的小吏,起码人家鲁达还是个正儿八经的官。
所以,鲁达可以大口喝酒,哈哈大笑,可以“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可以张口就骂“这个腌臜泼才”,在郑屠当面也敢毫不犹豫地骂他“狗一般的人”。
而宋江,就只能处处伏低做小,陪笑脸说小话,曲意奉承迎合权贵,这也就造就了他谨小慎微、甚至是卑躬屈膝的性格特征。
但是宋江不甘心,就像刚上楼喝酒的时候,他一杯敬老父时说道:
“孩儿已过而立之年,功不成名不就,做下辱没家风之事,不能尽孝,枉生为人。”
他想一飞冲天,可是他又很清楚现实的残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如何如何的。
那他能怎么办?就只能一边在县衙内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一边在江湖上义薄云天仗义疏财。
他的名声,其实也都是官场外的。
于是,宋江在两种不同的角色中来回转换,两者之间的反差,也造就了他性格的扭曲。
“对,就是扭曲。”在这出戏之前,宁远跟李雪刀探讨的时候说道。
“他就是一个性格扭曲矛盾的存在。”
“当他受到刺激的时候,比如被人轻视,比如受到各种压迫的时候,这种扭曲和矛盾爆发出来,就产生出了一个癫狂的宋江,就像这个时候,绝望了,就爆发了。”
当时宁远的这番话,让李雪刀不住点头,看着宁远的眼神透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夸赞道:
“能看出这么多,你真的是用心了。”
而宁远随后又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是爆发的时候,其实宋江还是那个宋押司,还是那个小人物。”
这话让李雪刀若有所思,而宁远继续道:
“所以,他的爆发、他的癫狂,就是那种小人物扭曲性格的爆发,爆发出来也是带着一股扭曲的、病态的,是那种近乎疯子的表演。”
“他本性中的卑微,又让他还要保留一丝克制,保住最后一丝丝底线,不会像鲁达、武松大杀四方后狂得没边。”
“对对对,说的太好了!”
李雪刀自己的理解,再加上跟宁远的探讨,还有导演和艺术顾问田连元的分析,让李雪刀心里对宋江更感同身受了。
在表演的时候,李雪刀把这种心绪的变化,通过台词、语气和肢体动作,糅合到一起,成了复杂的宋江。
而宁远虽然能说出来,但让他演,他觉得还差把火候,就算抛开形象的限制,在具体表现上,也无法准确把握那个度。
这不是一日之功,虽然这会儿的李雪刀也才四十多岁,跟宁远前世回来的时候年龄差不多,但他的人生经历,他的表演时间,都比宁远多太多了。
毕竟宁远回来前,也只有十来年的表演经历,而李雪刀,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重要的是,能从八十年代那一批敬业的演员中杀出来,就可见他的厉害。
“这段你确定自己写?”张绍林又问了一遍。
虽然这墙上贴了白纸,写不好撕下来重新换也没问题,但亲自书写,写好了是加分,写不好就是减分了。
更何况,光写的好还不算,这时候宋江已经醉了,而且内心激荡,那种情绪还要体现在字上,不能工整,但又不能太草。
李雪刀点了点头,其实在之前他已经给他们展示过书法,自己私底下也练过将要写的这首七绝,尝试过多种笔法,最后才确定下来要写哪种。
让酒保拿来笔墨,李雪刀左手端酒盅,右手擎笔,摇摇晃晃站在墙壁前,眼神迷离。
这墙上,早就让人写了不少诗,而李雪刀并没有立即写,张望了片刻后,才提笔上墙。
宁远以前在他家没见过什么笔墨,显然这是他为了这出戏特意练的,就为了能更真实展现,毕竟原版水浒里也看过,那时候就是李雪刀亲自写,而不是像张寒予那样切换镜头找人代写。
虽然这也无可厚非,并不是写好字才能当演员,但如果会,像李雪刀这样,无论真实感还是连贯性也会好不少。
作为宁远这个外行的眼光,李雪刀的字挺好看,当然,这时候的央视人才济济,而且水浒传的片名也是专门找书法家张书范写的,如果李雪刀的字拿不出手,肯定也不会用。
不过,那时候但凡敬业的艺术家,只要能亲自动手都不会玩虚的。
就连不识字的赵丽蓉老师,为了那个‘货真价实’,也练了很久,还是比伏案写更难的竖版,而且那时候她已经因为疾病身体很难受了,但为了艺术效果不打折扣,她坚持了下来。
而这四个字,也成了她一生的写照。
这个时候,李雪刀蘸满浓墨的笔,首先在墙上写下‘七绝’两字。
而且,他还是直接写在别人的诗上面,给盖住了。
这个细节之前也讨论过,这样做,就是为了表现他此时的无所顾忌,连反诗都敢题,盖住别人的诗又算什么。
心在山东身在吴。
第一句就随手写了出来,不正不草,写出来后,李雪刀又转身呵呵笑着问酒保:
“店家识得吗?”
这里问一句,当然是剧情的设计,堪称细节到家了,足以彰显此时宋江的心理——得意。
这跟之前上楼的时候,大剌剌的“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顾卖来”,又拿出一锭银子,在酒保说多了后道“不用找了”,有异曲同工之妙。
宋江,本质就是对上逢迎,对下虽然不能说欺压,但也是看不起的。
包括之前对那些江湖好汉,宋江也只是在官府求人脉不得、退而求其次的做法,满足心理上的虚荣,并不是真的看上他们。
所以,这一句得意洋洋的问话,就把宋江此时的嘴脸刻画出来。
原版这里酒保会讪讪的回一句“客人笔走龙蛇,小人不认识。”
当时宁远就觉得这话有问题,你都会笔走龙蛇了,还不认识字?再说了,一个不识字的酒保,知道笔走龙蛇啥意思?
当然,之前用这个词,也是跟宋江那句前后呼应,毕竟这词是褒义,奉承他的,让他装哔后更加得意。
现在的剧本里也是这么写的,讨论的时候宁远就提出来了,他们也意识到问题,于是就修改了。
所以,这时候酒保摇了摇头,讪讪道:“客人高才,小的不认识。”
李雪刀听到这话就得意了,眼睛眨了眨,呵呵笑了,然后再次转身继续写。
不过这时在摄像机那头的宁远,脑海里忽然浮起一个恶趣味的念头:要是这酒保说认识,你是不是就不敢写了?
摇了摇头,宁远好笑的把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飘蓬江海谩嗟吁。
李雪刀写下第二句,这里已经比第一句写的潦草了一些,张狂了一些,而且写完后,像是有些累似的,又喝了一口酒,呼哧呼哧的把酒盅放下,再回去继续写。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一句虽然一气呵成的写下来,但弯着腰,又喝醉了,越写喘气声越大,似乎也越写越醉,到后来字也越来越凌乱。
最后一个‘夫’字的时候,直接飘了,右边一捺跟要成仙似的!
写完后,李雪刀猛地叫了一声“痛快”!
当时就把这酒保吓得一个激灵。
紧接着,李雪刀又喃喃了一句,痛快。
前一个高亢带着兴奋,后一个带着满足的愉悦。
摇摇晃晃的跌坐到后面的椅子上,上下打量着看了一番后,李雪刀转头、仰脸看向酒保:
“店家……识得这诗吗?”
开始还在笑,而当他晕乎乎的眼神往上翻的时候,凶态毕露。
别说酒保,站在不远处的宁远瞥见,都感觉有点凶。
不过随后宁远想着,他不会真的喝多了吧?
因为以前宁大强每次喝醉了的时候,就会有这种类似眼神,看人眼神直直的,眼白居多,有点渗人。
不过肯定也有表演的成分,宁大强那时候可没现在看的凶,这种神色展现在这个时候,简直是浑然天成,绝望之后的歇斯底里,开始展现他匪气的一面。
酒保赶紧摇头:“小人不识得。”
“我念给你听~”
这一句,他的神色就变了三变,有点像武侠里走火入魔,阴和阳的瞬间变化,幻化出来的就是红和蓝的冷暖色调。
尽管他脸上没这种颜色,但那种神色变化感觉是相似的,毕竟宋江是一个复杂的人,酒后吐真言,酒后也现本性。
这时候,李雪刀也没管酒保愿不愿意听,就自顾自的念了起来:
“心在……”
越念语速越快,声音越激昂,到最后仨字‘不丈夫’的时候,音调都尖细的拔高了,那种扭曲的癫狂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
连黄巢都敢笑,这时候的野心,已经凸显无疑了。
他此刻的酒态太真了,说完后脑袋还下意识的微微点了点,就像脖子撑不住脑袋似的,然后又转头呵呵的看着酒保,眼神飘忽起来:
“店家……认得我吗?”
在酒保的讪笑中,李雪刀转头看着墙上的诗,缓缓道:
“终有一日,天下人人都会知道……宋江、这个名字……”
说完,他再次蘸墨,刚想站起来,又不稳的往后跌倒,酒保的手也动了动想去扶,不过他已经再次坐在椅子上,转头,眼神森森道:
“记、记住了?”
“哎,哎哎……”酒保忙不迭的点头。
在小人物面前耍威风,也显露了宋江的狭隘。
又一阵被拟音师三合板抖动出来的滚滚雷声,平添了一分沉闷的压抑。
随后,李雪刀再次转头,挥毫在诗后面落款:郓城宋江作。
那个‘作’,写得张牙舞爪,一如他刚刚的狰狞毕露。
转身扔下笔,李雪刀随即一个踉跄,酒保赶紧把他扶住,而后,晃晃悠悠、笑笑呵呵的准备下楼。
酒保则在一旁念了起来,不过他不识字,只背了前两句就卡壳了,李雪刀立刻就冲了过来,一边伸手挥舞指着墙壁,一边声音尖锐道: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念完后,李雪刀晃悠悠的把脑袋转向酒保,双眼眯着,带着一丝得意,一丝不屑的神色,然后就扭曲的再次浪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声音越尖细,前仰后合的张狂,最后还癫狂的自己拍了拍手,活脱脱一个发酒疯的酒后无德形象。
一摇一晃的,在酒保注视中,一脚深一脚浅的往楼下走去,而他那笑声,还在阁楼上回荡。
这一场拍完,全体都鼓掌,还有激动的叫好声,而宁远则赶紧冲过去把他扶住:“您没事吧?”
李雪刀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再缓缓吐了出去,一口浓烈的酒气让宁远闻着了,伸手在他背上抚了抚。
这时张记中端来水杯,李雪刀接过喝了一口,叹道:“舒服多了。”
宁远苦笑,而张绍林由衷赞道:“你刚刚这段,真是绝了,到现在我脑海里还是你那癫狂的笑声,余音绕梁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赞叹声不绝于耳。
宁远也跟着笑了,心里一片满足。
刚刚这场戏,对他的直观感受非常有冲击力,那一幕幕,就像是刻在脑海里一样,回味无穷,远比自己琢磨更有感触,也不是理论课能教得了的,但跟学的理论相结合,倒是更容易理解。
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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