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白色的细影从侧方飞蹿,打掉了曲罗生手上的刀。
碰撞声紧接着砖石开裂的动静。他朝着墙面看去,发现是一根乳白的、纤细的烟杆。烟杆的末端深深嵌入墙壁,墙上的壁纸破开,砖块裂出沟壑向外蔓延。烟杆约没入墙面一寸有余,裸露在外的烟头的部分,几乎与墙壁呈规范的直角。
天璇卿则看向门口,也就是烟杆飞来的方向。朽月君慢吞吞地反手闭门,慵懒地靠在门上。她抬起手,门对面的墙壁上,烟杆剧烈颤动着。像是有磁石吸引,它终于从墙体脱出,箭矢一样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她缓缓睁大眼,从中流露的却是某种警告。
“你们别想着做什么危险的事。”她拈着烟杆指指点点,“她的朋友还在楼下等她。”
“是吗。”曲罗生眉角下垂,面露遗憾,“真是太可惜了。”
“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验证。”天璇卿轻轻拍了她的肩。
“按照星宿的指示,隐元与洞明一样,同为辅星。你们吓坏她,未来的瑶光卿是会追究的。九皇会在即,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这大约是梧惠印象里最后听到的对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平安离开绯夜湾的,是不是有谁送她下来。到室外的时候,天还没亮,她在靠近码头的、安静的地方,看到长椅上坐着的如月君。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六道无常不是不需要睡眠吗?还是说,因为他没有死很久,还保留着一些生前的习惯?这是有可能的,毕竟他还在北边租了那么一小间自己的房子。
梧惠走过去,坐在一旁想等他醒来。她并不想就这样喊醒他,似是觉得打扰,而就算对方醒来,梧惠也不能很好地解释自己遇到了什么。就这么坐在一旁,她的思绪也渐渐开始飘远,仿佛全然忘记自己还在千华巷这种危险的地方。
长夜渐明,漆黑的天空化为苍蓝的暮色。路灯缓缓熄灭了,暖意短暂地消失。一天中最冷的时刻到来,但未进入深秋,两人尚浑然不觉。直到太阳徐徐升起,光芒从远方的海平面一寸寸挪到陆地,扫过船只、栏杆、人行道,与熄灭的路灯。阳光掠过他们的眼睑时,像是将影的毯子自下而上,轻轻掀开。两人的眼睛动了动,几乎同时睁开了。
海鸟的声音此起彼伏。码头的远处,一些船只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发动机的声音很大,但海面更为宽阔。此起彼伏的噪音也逐渐消失在海面上。两人怔怔地看着对方,仿佛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回到家中,一连好几天,梧惠都没能从那种迷蒙中回过神来。
工作上,虽然没怎么犯错,但她的效率低了许多。同事都觉得奇怪,说她像“丢了魂儿”似的,她也不反驳。有人拿她开无聊的玩笑,说她怎么这时候才惦记起欧阳来了。她并不回应,只是在大伙哄笑时直愣愣坐在那儿。同事觉得气氛不对,便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能察觉自己的异常,非要给自己做出解释,大概,是没能从那天半夜发生的事回过神来。至于多久才能恢复,她也说不清楚。她只记得,连如月君的脸色也很难看,似乎骂过什么人——但也并未给她解释发生了什么。
不过,如月君向她道歉了,这梧惠倒是记得。他为自己没能及时赶来帮她而谢罪,好像是因为被什么意料外的人干扰了,也就是他之前骂过的人。梧惠觉得自己本该生气的,这不是拿她的性命开玩笑吗?可到了那阵,她又觉得无所谓了。没死就是活着。
历史不容假设,时间不能重来。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世上并不存在什么从头再来的方法。就算真有,梧惠估计,事情还是会按部就班地发生,不会有什么改变。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她才不去计较,这让如月君好像有些别扭。不过他自己能不能就此放下,就是他的事了。他无非是担心,降低了梧惠对他的信任。关于这点,梧惠也没有额外的看法。
因为她现在并不具备过度思考的能力。
直到又一个周末,梧惠照常在家里发呆时,注意到了墙上的日历。她数天如一日,本不该注意到的,但中秋的字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回过神,这才想起答应过启闻,要在这个时候替他去探望老人。只剩不到三天,她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去集市上买点东西。
锦馐斋的点心不用考虑,连提前订也订不到的。其他地方,若预约倒是能便宜些,临节日前现买,可不划算了。没办法,答应别人的事,还是要做。新鲜的东西买不了,她可以去高档些的店里,购置一些价格稍高,但保质期更久的密封月饼。分明是本土生产的东西,到洋人的厂里转上一圈,穿件新衣服,价格也就水涨船高了。
她难得去了趟百货大楼,买好了封闭**的月饼和糖。她记得,欧阳是有个妹妹,年龄还差得挺大。东西差不多购置好后,她琢磨着,回去的路上,可以顺便准备些耐储存的水果。正当梧惠提着东西,准备离开百货大楼时,有人的呼唤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梧小姐——”
她慢慢回头,看到了一位熟悉的“朋友”。
“你好。”她干巴巴地回应,“这么巧,羿小姐也来买东西……”
“我喊您半天半天了呢。”
晗英穿着格子布的便服,显得年轻,简直像个学生似的。大概,她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也都是那种学生似的无虑。梧惠勉强笑了两声。现在的她,对羿晗英可有些生分。毕竟上次被忽悠去公安厅被软禁的事,她还记得一清二楚。许是晗英也还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尴尬。那她叫自己干什么呢?
当作没看到不就好了,梧惠暗想。难不成,还专程来道歉吗?
羿晗英手里提着大小的纸袋。她又看了看梧惠,手中也拎着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分量。两人站着对视了一阵,都皮笑肉不笑。梧惠正准备找借口道别,晗英却说:
“那个……您逛完了吗?累不累呀?要不,我请您去一楼的咖啡厅,休息一下?”
有便宜不占乌龟蛋。反正拎着这些东西,确实挺沉。而且,迟钝至今的梧惠隐隐泛起一种预感:除了道歉,羿晗英一定还有别的话要说。
她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大大方方的,并不在意街边往来人们的视线。坐下以后,梧惠环顾四周,根据装潢的风格判断出,这好像正是阿德勒经营的连锁店。她有些不快,但并未表露出来。羿晗英将菜单递给她,说:
“我很喜欢这家一个栗子做的点心,你要试试看吗?”
梧惠的表情有一瞬变得微妙,但是,她收敛住了。
“我不是很喜欢……哈哈,我看看别的吧。”
最后,她点了一份芋头味的冰淇淋。掺杂了洁白的淤泥,与奶油混在一起时,便不那么容易化了。上面浇着蓝莓与树莓混合的果酱,赏心悦目。她的心情稍微明快了些,思维也逐渐清晰起来。
“上次的事,我很抱歉……”
她倒是开门见山,这让梧惠有点惊讶。她想说,没关系,但说不出口。毕竟心里的声音是不会骗人的。困扰确实存在,她不能当没发生过。可晗英这样子,也莫名看着可怜。
“唉。”梧惠用勺子戳了戳冰淇淋球,“我倒也想不计较。只是你那兄弟姐妹……罢了。若是你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我纠结这个也没有意——”
“我可能知道。”
说着,她默默埋下了头。梧惠把贝壳的小勺往碗里一撂,真不知该怎么接话。
“……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回你呢。”她叹了口气,“我又怎么能说什么原谅你的话?”
“我、我也不是奢求您原谅我什么的。”晗英小声地说,“我是没有办法。我随着羿家的姓,不可能做不利于家族的事。很多简单的命令背后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有时三言两句的背后就是数条人命,但命令只需服从。”
“那是挺难熬。您的性格……我多少能想来。”
“很多决策,我并不苟同,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好在,他们也没把那些涉及重大决策的任务交给我——也一定是知道,我做不成。况且,我妈妈也不是家里的主母……”
梧惠稍微感到奇怪。
“他们俩,不是你的亲哥亲姐吗?”
“不是的。他们有直系血缘,我是羿帅另外的姨太所生。因母亲受宠,才把我安排在大城市,给他们打打杂,也能过活。我的工作大多简单,吃穿用度却和他们是一个标准。就连羿帅购置在公安厅附近的小别墅,也有我的一席之地——也有白科长的房间。白科长待我很好。安姐和辰哥也不排挤我……可能是因为我傻,哈哈。我呢,很感激现在的生活……”
梧惠又拿起勺来。
“我最近没休息好,脑子昏沉沉的,若因嘴直说了不中听的话,你别介意。说真的,虽然你说得好听,但我并没从你的语气里听出炫耀……对于现在的生活,你反而有点困扰。”
羿晗英露出一丝惊讶来。
“想不到,梧小姐也具有做警察的资质呢。”
“没、没有……我们从事文字工作的人,都比较敏感吧。”
“说不定,您来接替我的工作,会是一个更优秀的文员。”晗英微微笑了一下,“诚如您所言。我以前想着,没心没肺些,跟着混日子便能够满足。可我却知道,我的兄弟姐妹,承担了更多的责任。我常因自己能力不足,帮不上他们,感到头疼。我也知道,我没经过像他们一样严苛的教育和训练——我打小娇生惯养,肯定不能习惯。另外……也确实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们那样心狠。”
“虽然话不好听,但心狠是正确的。”梧惠轻轻点头,“既然他们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有相应的能力。不论对自己人还是对敌人,都够狠,才能承担这个责任。我实话说,我不太喜欢他们,但关于这点还是能够理解的。”
“是吧?我也能够理解。但整日在他们眼皮子下,多少无法心安理得。”晗英浅笑着,却说着丧气的话,“我有时候希望自己能回去……回老家去。老家的宅子也很大,还有更宽阔的庭院,种了很多好看的花,还有菜。我家还有个很大的鱼塘。”
“听起来,是很多城里人向往的田园生活啊。”梧惠也跟着笑了一下,“但是大伙儿还是挤破头都要来大都市讨饭吃。”
“中秋我想回趟家。你看,这些都是我给家里人带的……”晗英指了指那些大纸袋,“估计当天到不了,票买晚了。没办法,工作太忙。不过也不差这两天,我重阳过了才打算回来呢,我请了个长假——你看,公安厅没了我,也能照常转的。”
梧惠不知该说什么。她其实有点理解晗英话中微小的遗憾。
“对了。”晗英在诸多纸袋里掏了半天,取出一个小盒子递过来,“这个你拿着吧,就当是我的赔罪。本来是给我姐买的,但仔细想想,她戴着不合适。”
“这怎么好意思……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
“拿着吧,我零花钱可多了。”晗英满不在乎地摆手,“而且我也不打算回去了。我一会儿直接叫黄包车,给我拉到火车站附近的旅馆,凑合一晚。”
“明天的票很急么?那里环境很差的,人也杂,你带这么多值钱东西……还是在家里睡比较安心吧?”
晗英摇了摇头。
“不了。我……不太想回去。那边的房子——总在夜里传来声音。”
“什么?”
听了这番话,一个不安的想法在梧惠心头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