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医生说的还真没错。梧惠懒得跟他计较,只是瞪了他一眼,这下显得莫医生欠她的更多。梧惠还在思考,莫医生忍不住问:
“那你要回去吗?”
“不。”梧惠说,“我要去另一个地方。”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莫医生赶忙跟上去。他好像头一次见到这般我行我素的人。算不上讨厌,反而令他充满好奇。至少,这个世界里的莫惟明是这个样子的。
梧惠迈着急促的步伐,目标坚定地在路上走着。若不是莫医生腿够长,一定跟不上她的节奏。实际上,途中几次他都要被甩下了。他真不知道梧惠哪儿来的精力。两人一路向西,走到一处巷口时,梧惠忽然停下了脚步,莫医生差点儿撞到她背上。
“你对这里有印象吗?”梧惠伸出手去。
莫医生顺势看过去,老实地说:“没有。不过我建议你不要往南走了。这一代还有些祖上富过的官宦之后,再深入下去……那些贫民的素质就不敢恭维了。”
“嗯。我知道,但是,”梧惠问,“你记得这里有户人家,姓虞吗?”
“有印象,但不多。”
“你和他们府上的人,有过接触吗?”
“嗯……没有吧?他们家一直不喜欢与外界往来,曜州老城区的人几乎都知道。也苦了他们坐落在这样一个开放的城市。”
梧惠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确定莫医生是真不知道,还是没想起来,抑或是装的。莫惟明儿时父亲用琥珀治愈宠物猫的事,多年前为虞家的大小姐秘密治疗的事,还有未来从一群凶残的孩子手中抢下看门狗的事……
“其实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不过,也不着急这一时了。”
莫医生沉默地看着她。半晌,他说:“我也是。”
梧惠知道,现在的自己在那时的莫医生眼里,一定举止怪异。尤其她出院前,还把莫医生的老底掀了个干净。梧惠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追问这件事,但迟早会,只是他们现在还没那么熟罢了。她猜莫医生会跟着她,也和想探明自己身份有关。
最终,梧惠领着他来到了霏云轩。
赶上饭点,霏云轩的普通弟子准备了节目,零星坐着几位不差钱的客人。偌大的戏楼,显得有些萧条,不过比梧惠昨天来时已热闹许多。梧惠径直走向二楼,找了个窗边的位置。这里看不到戏台,只能隐隐听到阵阵唱腔。
莫医生跟着坐到她的对面,有些不自在地环顾四周。
“真想不到你的消费水平这么高……”
“我第一次来这儿吃饭。”她说,“这里本来有我一个朋友。”
“她不在这里学艺了吗?还是说你们闹掰了?”
“我不知道怎么说。”梧惠撑着脸,望向窗外,“我们现在还不是朋友。”
这时候,一位弟子端了茶来。梧惠忽然拉着他,直言不讳地问:
“凉月君在吗?”
“凉、凉月……”
弟子有些窘迫。他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得出,虽然弟子们都知道楼上坐着一尊大佛,却鲜少有人来找他。梧惠又说:
“我不为难你。今天有哪些管事的人在么?宫商角徵羽,谁都行。我知道他们名头响,不愿见我也没关系。但麻烦你传个话,说我想找凉月君,麻烦他们去请示一下。”
那位弟子尴尬地离开了。说实话,他看梧惠的眼神有些害怕。大概他也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是不是来惹事的。莫医生也向后倾身。即使坐在她对面,还是能看出他在努力拉开两人的距离。这和梧惠刚认识他的时候可完全不同。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强势?”
“没有。”梧惠说,“你是第一个。”
“我该……感到荣幸吗?”
“可以。”梧惠又说,“你就不能大方点儿?我又不会下毒。你别跟个小媳妇似的。”
“小……”
莫医生伸出一根手指,指了自己一下,又笑了一声,听不出是有点生气还是在自嘲。和往常一样,他带着那种具有疏离感的、面具似的笑容。梧惠回想了许久,意识到自己已经挺久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仔细想来,他们熟识以后的莫医生的笑,倒是自然了很多,以至于她难以察觉。因为隔阂重新出现,她才能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
梧惠刚才随便点的两个菜上来了,但上菜的换了个人,之前那位弟子迟迟不见踪影。莫医生看着她拿起筷子,一手一根,熟练地摆弄起来,轻易按着虾头,将皮完整地剥下来。
“你这个手法,我也会。”
“我知道。”她说。
莫医生迟迟没动筷子。他望着梧惠的筷子,看得出神。良久,他才幽幽地说:
“我之前怀疑,你有一些不好的症状,但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怎么了?”梧惠翻起眼皮看他一眼。
“你身上透着一种,很老练的气质,对万事都轻车熟路一般。”他说,“就好像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你说错了。相反,所有的事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梧惠的语气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沉重,“我只是觉得无所谓了。把心思藏着掖着,计较细枝末节,没有用。不如大大方方的,活得坦荡一点。”
“你……”
莫医生还未说完,有个身着皂色与青色长衣的人走向他们桌边。梧惠抬起头,认出来者正是羽的师兄,角。他的举止还是那样礼貌,就是表情带着一丝无言的不满。
“抱歉,今天凉月君不在。”他说,“您是他的哪位朋友吗?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您的姓名,等他回来以后,我们转告他这件事。若有通讯地址,能寄信,就再好不过了。”
“不用了。”梧惠摆摆手,“那就是缘分没到。不急这么一会儿。”
“好吧。若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传唤我们。”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但梧惠和莫医生都知道,他并未走远,而是留在二楼时刻监视他们的动向。梧惠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说:
“凉月君应该没有离开过。他身有残疾,行动不便。很可能就在楼上,但因为不确定我的身份,所以不愿轻易示人。”
和许多人没有熟到那个份上,还真是艰难。梧惠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跟谁的关系多好,也没有刻意去经营、打理、维护跟谁的感情。但不知不觉,在曜州生活的这两年,竟已为她积累下许多人脉。这些东西在一夜间忽然消失,突兀的落差感令她感到极大的不悦与不便。
“所以你又没见到这个朋友。是他吗?那个六道无常。”
“不是。”梧惠拨弄着菜,“其实我也没什么自信了。”
“那你今天,究竟是想做什么事呢?”
“嗯……确定一些事吧。”
说罢,窗外传来了钟声。声音十分渺远,但仍清晰可见。钟楼坐落在宿江对岸,若是夏天水势最为汹涌时,便完全听不到钟声了。
梧惠看向窗外。霏云轩凭江而建,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宽阔的、奔流不息的宿江,还有江边劳作的人们。再远处,对岸的农田光秃秃的,除棕黄的土壤外什么也没有。唯独钟楼在正午的阳光下披上金纱,直视太久甚至会让人的眼睛有烧灼的感觉。
“从这里,还有城中沿江的富人区,都能看到这座钟楼。”
梧惠忽然这样说。莫医生接茬道:
“嗯。是公安厅厅长的父亲羿帅捐款修筑的吧。听说造价不菲,但选址就不能设在繁华地带了。也有人说,是考虑风水相关,更多人觉得是预算不够。”
“我有个想法。我知道下午该去做什么了。”
“什么?”
“你有思考过这样的事吗?”梧惠问他,“人不能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事物。”
“抱歉,我不太明白。”
看着莫医生茫然的神情,梧惠便解释起来。虽然她觉得这么做并无意义,但多说这么几句也没什么影响。不如说,她是在借机给自己梳理思路罢了。
“嗯……很多人应该都有这样的体验:就是在做梦到了最精彩的部分,会忽然醒来。”
“哦,你是说这种事吗?”莫医生浮现了然的神色,“那我明白了。因为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大脑没有任何经验,无法模拟出实际的情况。往往到这个时候,人们就会醒来。而且越接近苏醒的状态,梦的收尾节奏便越快。这也是为什么剧情总是愈发荒诞。”
“而且人们对这种荒诞是没有自觉的。当意识到事情过于离奇时,梦境的主人也该醒来了。”说这些话的时候,梧惠仍望着窗外,“还有一点……在梦里死去,人也会醒来。”
“严格来说,是死前的那一刻吧?”
“对。我想,是因为没有人经历过死亡。”梧惠正过头看向他,“所以人们无法设想自己的死亡是什么境况。于是,人们在死前的一刻睁开眼睛。”
莫医生的表情警觉了起来。
“我劝你别再想那些危险的事……”
“唉。你不要误会,我既然答应过你,自然会老老实实的。我只是在想另一种可能。如果我尽可能去见那些难以见到的人,去我不曾去过的地方——甚至是曜州城之外,这个世界是不是就能露出什么破绽?”
“唉……”莫医生也重重地叹息一声,“你终归要去我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死了。”
梧惠有时候真觉得,眼前这家伙是莫惟明本人。除了他,别人也说不出这般怪话。
“我要去那边。”梧惠伸出手,指向钟楼的方向。
“钟楼……?那地方,没人去过吧?不如说曜州的北城区都住不了什么人。”
“还是有很多人的。我猜,寻常人大约不被允许登楼,但我想试试。”
梧惠不是与莫医生商量,而是通知他自己的下一步计划罢了。趁角落里窥探的角还没有进一步动作,他们付了钱,离开了霏云轩。出发前,梧惠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接近下午两点。近霏云轩的渡口价格不菲,过去的她不会做这种选择,但时间更贵。
还有一点好处:从霏云轩到钟楼很近。从这里下船,不用走太久。等他们靠近钟楼下,已经过了一个钟头。
“光是在江边等就不知花了多久。不知羿帅什么时候行行好,再捐点钱,建一座跨江大桥。”莫医生揶揄着,“一定会有人专接桥上往返的活计。这样一来,可比坐船快多了。”
“不过羿家人,为什么要建这么一座钟楼呢。而且近看比远观更气派……真没想到。”
“不知道。可能城南有教堂了吧。”说到这儿,莫医生自己也犯嘀咕,“不过到底教堂建设得更早,还是钟楼更早呢……”
“反正到点儿了一起响。”
“你知道吗?教堂的钟是有钟舌的。敲响他们的方式并不一样。”
“但都需要人来敲,不是吗?”梧惠抬头看着钟楼,“说明这儿一定有人长居。”
若真如此吗?莫医生不敢肯定。这附近荒无人烟,只有零散的砖房贴着纯白的瓷片,沿江而建,距离比江边的树稀疏太多。相较之下,钟楼的存在是如此突兀。
他们离钟楼越来越近了。若放在宿江南岸,这种三层楼的结构并不算高耸。但在这平坦广袤的地界,它就显得十分高耸了。钟楼整体是砖木结构,基座由青砖白灰而砌,每一层楼都有一重屋檐,每一重屋檐都铺着黄色的琉璃瓦。在过去,只有皇家建筑或陵墓才能使用这种色彩。在阳光最盛的时刻,人们总能对这满目的金色赞叹不已。三角攒尖式的屋顶上,数条垂脊向上延伸交汇,上覆锥型的宝顶,破云之势直指青天。
这建筑越是恢弘靓丽,便越让梧惠想不明白……羿晖安的父亲消耗这般人力与钱财,给这城市打造这样一座花瓶,究竟用意何在?
他们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