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
秋天的确该让人觉得万物萧条,但这未免也过得太快,像大自然要急匆匆地走过去,直接迎来凛寒的冬季。时间过去了多久?十来天?半个月?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可不论什么事儿都没有进展,也同被冰封起来了一样。
“往年到这个时候,有很多地方,会开始下雪。”
忱星是不爱主动说话的,但她这次却主动开口,不知是不是觉得,气氛实在僵硬了太久太久……从很多天前,从聆鹓怎么也得不到姐姐的消息前。
吟鹓人间蒸发,再无音讯。她像是永远消失在了那座不起眼的城镇外,谁也不知她何时才能回来。这些天她们再没有打听到有价值的情报,也没有遇见哪位六道无常,所以关于聆鹓究竟去往何处,尚且安全与否,她们全然不知。
最让人惊异的是,吟鹓分明留下了很多衣物,都是属于她的。可忱星占卜方位后,发现结论总是不同的。实在是太刻意了,像是有谁在冥冥中干涉着结果。这令她久违地不安,她并没有直白地告诉聆鹓,但聆鹓也不傻,她能看出来什么。从自己被再三托求,自己又再三回避的行为来看,聆鹓多少懂了些什么。
命运真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它先把一个人重要的东西抢走,然后还回来,待你沉浸于失而复得的喜悦时,再一次将其掠夺。这样,你的绝望便比先前更加沉重、更加致命了。
“这里还不够冷,”忱星接着说,“没有雪看。”
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到底是没什么可说的了,还是真心实意地想看雪?真是让人猜不透啊。反正对她而言,没有谁会认为,她只是简单而没有目的地随口聊天罢了。
“记忆里很久没见过雪了。”舍子殊说,“或者我见过,但是忘了。”
“你若生活在南方,恐怕也不怎么下雪。”
“这我也不清楚了。”
“你还记得雪是什么样?”
“这不是自然的事吗?”子殊为她这个问题感到不可思议。但再看到忱星那淡然的表情时,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中嘲笑的成分。子殊又说:“就像我记得花、记得水、记得太阳,记得这一切原本存在的事物。”
忱星没有接话了。她瞥了一眼聆鹓,她还是蔫蔫的,像失水的花逐步走向凋零。只有她的姐姐或是过去的友人,能让她枯木逢春。不过这也太难了,而且……没什么必要。
做得到。忱星的时间足够久,足够让她处理一切常人觉得不可能的问题。但聆鹓绝对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时间,或者说……寿命。相较之下,忱星的目的始终是明确的:搁置如今已经不再受到热议的两个话题,找到鬼仙姑,并弄清她的动机。
她到底想怎么样?若说江湖是一方平静的水潭,里面的鱼儿普通地过着弱肉强食的生活,而鬼仙姑的行为无疑是将这里搅得乱七八糟。她偏偏要借自己的手,给自己下了好大一个圈套,调查她自己分明是知道的真相——同样是百年的“狐狸精”,她到底想干什么?
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胸口就一阵刺痛,似乎在阻止她继续想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该是头疼才对。或许是身子稍微焦虑一些,就会引发一些……创伤的后遗症。和两舌交手的那次,实在耗费了她太多精力,而那一掌也足以震碎她的肋骨。
实际上确实是断了,不止一根。但很快,那伤口便复原如初,连骨头上的裂纹也消失不见了。忱星当然看不到这些,她只是不再觉得有任何异样,除了那种无法形容的、像是在心脏上的刺痛。这当然也是比喻,毕竟她已经没有可以拿来疼痛的心脏了。在过去,她受了很严重的伤时,也能立刻依靠调驱体内的灵力来迅速修补伤口。但这么快倒是头一次。与其说是快,不如说,这么重的伤也能短时间康复,连忱星自己也没想明白。
痛还是会痛的,不是皮肤、不是筋肉、不是肋骨。但痛的究竟是什么?她不知道。
聆鹓偶尔能看出她的不适。这时候,她会打破沉默,表示关心。她没有总是想着自己的事,也可能是靠去想别人的事麻痹自己。但不论如何,她的确足够特殊。这种体贴与关照他人的行为,是人类高尚的道德表现,人人都向往,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不如说,人人都不想做,人人都却想得到。单是愿意付出这点,就值得忱星再带着她、帮着她,而不是真像当垃圾一样随手丢到路边去了。
也有一种可能。
吟鹓的前世是迦陵频伽,这她记得。琉璃心无法被寻常的火焰所伤,甚至能从火焰中汲取力量。这样的力量,大约就能拿来作为修复用的材料。她也在想,自己从来不是喜欢成群结队,或是代领、辅导、指引弱势者的类型,可与吟鹓在一起的时候并不一样。她起初还没有发现,后来才注意到与她在一起时从不疲惫。不论是否出于叶吟鹓的主观意志,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她开始明白所谓的“前世因缘”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直观的、能让双方都获得一定利益的意思。
“真是实在的‘前缘’啊,”忱星感慨,“虽然有些牵强,但事实如此。”
这里是她们来到了不知经过的第几个镇子。忱星谈起这件话题的时候,是吃了饭以后的时间。她们三个围着桌子,面前放着泡了廉价茶叶的茶杯。
她的本意除了说明这点外,大概还有一部分,是为吟鹓的堂妹解释这些。提起吟鹓的时候,她的表情真是又欣喜又难过。欣喜于自己所获得的新的信息,难过于她现在还没有消息的事实。忱星没给她太多沉浸于悲伤的时间——她提出了新的话题。
这镇子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我的直觉。”她这样解释,“我的直觉,向来很准……它们于时光中沉淀,又被经验所精炼。何况胸膛里的心脏,也让我隐隐察觉,这个镇子并不干净。”
“而且这气息很熟悉,许是我们见过的。”舍子殊说。
“你也察觉到了。”
“淫之恶使。”她说,“我熟悉那种花香,在这里也有。”
聆鹓一下子警觉起来。在那里,她们可吃尽了苦头,吟鹓与她一并出生入死。就算拯救了余下的村民,她们不仅没得到什么感谢,还背负了一身骂名……想到这儿,聆鹓就会觉得十分辛酸。难道类似的闹剧又要在这里重新上演?
忱星看到她惊惶的表情,平静地说:“也不需要这么担心。她的妖力十分稀薄,兴许只是路过。这样一来,过不了几天,妖气就会散尽。还是说,你真要留上几天?”
“我……”
舍子殊叹了口气:“唉,教训还不够么?你分明什么都没有得到。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支撑你做到这一步。”
“我也说过,做不做,和做没做到,是两回事……”
聆鹓的声音越来越小,但从结果来看,她的话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子殊虽将这件事记得深刻,却仍不知她为何仍执着于当一个“好人”。
“为什么要在意这些?为什么不能不管不顾?”子殊看了一眼忱星,她没有任何表示。子殊接着说:“所谓的好人,连感谢和赞美也落不到,又有什么意义?形式上的礼义廉耻,该走的走一遍流程,既不费事,也能与人留下好感,有所助益。可是啊,这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事还是少做罢。我虽不怕什么,但你可太过娇柔,还需要旁人保护。”
“你自己能力尚且不足,确实不该仗彼之力,行己之道。”忱星接着说,“好了,继续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们不会停留太久,任这地方……自生自灭。就算她在此停留,我们也没有时间和兴趣,同她继续纠缠,别忘了我们要做什么。她的力量,大约还未扎根,或至少根系浅显稀疏;她的枝叶,也还未伸展,只是默默蛰伏暗处。她还没有任何动作。这里的人,若足够聪明,会在察觉到苗头时,去请阴阳师的。”
的确,她活到现在没出意外,除了鬼手的力量,很大程度是托这两位强者的福。她确实不能借别人的手行方便,那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善与义了。她有种怪异的挫败感:那种被旁人攻击的不甘,与自己理亏的卑微。
可不是吗?是她太弱小。若她足够强大,她就不会给谢辙他们添麻烦,堂姐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做出牺牲的觉悟。
所以……所以,还是不要管这个镇子了吧。
不要管了吧?暂时。
当天夜里,她们在同一间客房休息。这房间不大,三张床靠着三面墙,中间就是那张小小的桌子了。在这里,甚至摆不下一张椅子,她们都直接坐在床沿上谈天。幸亏吃饭可以去大堂,不然这个高度会让人很不适应的。
反正入了夜,她们只需要睡一觉便是。第二天醒来再继续赶路,继续按照忱星的意思,寻找更多线索、打探更多情报。她们的心情都不好,这三场梦,注定是各怀心事的。
黑夜里,舍子殊慢慢睁开眼睛。
她坐起身,发现忱星和聆鹓都熟睡了。这是自然,心里再怎么装着事儿,现在也是后半夜了。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月光将什么东西的剪影投到纸窗户上。不,那真的是月光吗?现在可不是月亮明朗的时候。看形状,那是……树么?临睡之前,这树枝的枝丫上曾有这些茂密的花朵吗?
她应该叫醒她们——现在很危险。
一阵幽香终于透过纸窗,它钻进舍子殊的鼻腔。嗅到这阵气息后,她竟隐隐读出了花儿的主人所传达出的某些信息。
她蹑手蹑脚地穿上鞋,走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