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话,我们本来都会。”她接着说,“现在少了。会说的人少,会说的话也少。很——有限。”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显得有些开心。
就这样,她连比带划,白涯听习惯也就不觉得累了。鲛人似乎有着不同于人类的独特感知,能察觉独立于心跳呼吸以外的生命征兆。尽管当时他已几近于溺尸,这位鲛人女孩儿却发现了他身体中,依旧涌动的生命力。
她有救人之心,便尝试着将这僵直却仍活着的躯体拖到了此处。她明白,这个空间有空气而无海水,人类可以在此生活。不过,白涯已经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呛进了不少海水。光是带到这里并不够,为了这个人能活命,她帮他排掉了肺里的积水。
“停一下。”白涯费力理解了她的话语,忽然打断,“你这细胳膊细腿,还知道怎么把人肺里的水给推出来?”
鲛人歪过头看着他。
“我不太懂你们的……结构,构造。但把水吸出来吐就可以了。”
“啊?”
她说得轻巧。白涯年纪不小,行走江湖多年,当然清楚不过,有些细节实在无须拘泥。只是乍然一听,这平平淡淡的话儿还是出格,简直余音绕梁,盘旋不去,让他颇感不妥,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到底怎么做到的?若是进了太多水,得费多大工夫啊?
白涯眼皮抖动了一下,险险绷住一副镇定的面孔,尝试着认真思考此事关窍。如若说鲛人助他排出积水,是经由鼻腔,似乎相当合理。鼻处吸入肺中的水,再从鼻子被吸出去,也算是……也算是自然循环,合乎天道,可不管怎么想,他却总觉得很是古怪。倘若鲛人是通过他的口部控水……人的口腔连通的不止肺部,还有食道胃肠吧?如果要从口中吸出什么,会不会把胃里的东西也吸出来?虽说自己在海中一定也喝了不少水,胃内与肺中积水都是一样道理……不过这丫头也没这么大劲儿吧?
他脑子打结了一样想不明白,鲛人也不再作声。她在他顶上继续悠然游动,徒留白涯思前想后,直觉头痛欲裂。这番思考委实超出他往常思虑的范畴,他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去想,又要想出什么结果。这样的事需要想出什么门道吗?江湖儿女,理应不拘小节,排出去的水都不知流哪儿去了,勿问来处,且让它们消散在大海里吧。
白涯艰难地劝说自己。他放弃了这个问题,决意不再询问。姑娘似乎不觉有异,顶多,这人死锁眉头的模样令她有些困惑。白涯悄悄松了口气,摸了摸后背,想起另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自己的刀到底去了哪里?还有,那柄镶嵌蓝珀的剑。
向着救命恩人张口便讨要物件,好像不合礼数。他想了想,尴尬地以寒暄挑起话头:
“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还没有请教……姑娘的名姓?”
他觉得如果是祈焕,肯定会来这么一套。这样问应该不会有差。
“名字,有的。”鲛人闻言贴近过来,隔着薄薄一层水流与他交谈,“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讲,可能没有这些字。”
“你且说来听听,能找个谐音,也好称呼。”
姑娘点点头。她双唇微启,随即从中流泄出一串奇异的声音。这可大出白涯所料,他压根无法辨识。也许因为她把人的语言说得像模像样,二者的反差过于明显了。直到她说完,白涯还愣怔了好一会儿,完全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
“……不然你再说一遍?”
她不以为意,将那奇特的发声方式重复了一次。这回白涯倒是细细听进了耳朵,鲛人的语言吐字圆润,又带着些异样的震动,像由喉间滚落了一颗颗表面粗糙的珠子。她的名字像是有四个音节以上,可当他试着去模仿那些发声时,刚吐出第一个音节,舌头便绊住了牙齿,嘴唇也直打架,差点没将自己咬着。
算了,勉强不来。
但,找一个称呼的确是必要的。白涯昂起头看着这小妹子,灵机一动。
“你……今年多大岁数?”
鲛人尾巴一甩,俯头盯着他:
“你们人类,是这样直接问女孩的年龄?”
白涯哽住了。他单知道询问人类女性的芳龄不是礼貌之举,怎么在鲛人这里也是一样的不成?在这方面,各族各界可真是出奇统一。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随便问问。”
“是玩笑来着。”他还在搜刮语言,鲛人已经噗嗤笑了出来,“年龄的事,姐姐们更在意。我没关系,今年是我第二百一十三个生辰。”
“?”
多少?
“我听说过陆地上没有尾巴的人,活不太久。”姑娘好奇地打量他的反应,“可是,二百……其实没有多久,很短很短。你们不是连二百岁也……”
“……”
种族差异,天堑鸿沟,难以逾越。
想通过年龄来寻找称谓,也全然不可行了。他冲着二百多岁的“小姑娘”一副姣好面容,实在喊不出祖奶奶。况且,他可不知道这称呼喊出来,会不会气得对方把自己丢回水里。
他又试着模仿了几次对方的名字,无奈人类的口舌难以与鲛人相提并论。最终,白涯提出,他能发出的这第一个音节,很像是“泉”字。若是她不介意,他认为喊她泉姑娘,算是个合适的叫法。
两百多岁的鲛人女孩——泉姑娘没有表示异议。这莫名其妙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在泉姑娘的几番轻笑里,气氛多少缓和些许。白涯借机问出了最初关心的疑问:
“先前我背着两口刀,还有一柄剑也掉了下来,镶了蓝色的宝石。你知道它们去哪儿了吗?”
“别处……”泉姑娘的笑容淡了一些,但似乎不是因为他问起兵器,“我放到别处,会更安全。很多鲛人看着。因为有……巡逻的……会偷走。所以,要保护起来。”
其实这么做也是对的。毕竟,白涯知道自己什么德行。就算是救命恩人,意识恢复的一瞬间也必定是拔刀相向的。现在他得知泉姑娘是这样伶俐可爱,若真伤到了什么,至少两个晚上睡不踏实。
“……巡逻的?是我们的语言没有的东西吗?”白涯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泉姑娘摇摇头,讳莫如深。
“不是。人的话里有……我不敢说,我怕说漏。”
关于这不明的存在,她似乎不想多说,转而对他道:
“你要东西,就过来。跟着我。”
虽然对方不是人类,目前为止,却一直散发着善意。不论可能有什么图谋,一开始她若不救下自己——无论以何种方式——他兴许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此时在深海里,白涯也没有别的办法。不跟着她走,他很难找到鲛人看护下的武器,更遑论拿回它们。临走时,白涯最后确认了一遍:
“去那里有多远?出了此处……”他指了指地面,“还要游多远?人类在水里闭气不能太久。”
他这话颇为实际,泉姑娘想了想:
“我带你。我游泳很快,一下子就到了。那里有气,可以呼吸,你不要担心。”
白涯信了。他依照泉姑娘的示意,有些别扭地牵住了对方的手。鲛人的皮肤与人类大相径庭,攥在掌中一片湿滑,和鱼类更为相似。白涯不敢下死力气,况且抓过鱼的人都明白,用力有时也并无效用。
他生怕自己半路滑脱,便拔了一根长长的、结实的海草,在二者相握的手上缠了几匝。泉姑娘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白涯确信自己已捆得够紧,对她发出了示意:
“可以了,走吧——唔!”
嗵的一声闷响。随着泉姑娘的一蹿,白涯的腿在海底猛地磕碰了一下。好在他及时屏住了呼吸,没有在这旅程伊始就消耗掉宝贵的氧气。然而他已经开始后悔了。泉姑娘平日里,大概并没有带人游水的机会……
这一路端的是惊险无比。鲛人在水中拖着一个大活人也十分轻松,泉姑娘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又或许正是急于把这人类带到能换气的地方,才游得如此迅疾匆忙。
她丝毫没有顾忌,却辛苦了白涯。随着她游动变向的动作,他屡次闪开迎面撞来的珊瑚、礁石、摇曳的水草,乃至粗心大意的水中生物。肺里的气息逐渐损耗,这闪躲也由惊心动魄变得麻木,到最后,白涯简直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形成了新的条件反射,在自发躲避路途中的障碍物。
憋得太久,他快要断气了,只残余一丝神志苦苦坚持,不去解开手上的海草。逐渐地,耳中灌满嗡鸣,白涯唯有艰难地祈祷泉姑娘早些抵达目的地。
在一片朦胧中他终于听见,泉姑娘似乎说了什么。紧接着哗啦一声,他感到身体一重,摔在了一处空地上;几近炸裂的肺里却是一轻,意识尚未跟上,本能已促使他大口喘起气来,缺氧的躯体贪婪地摄入空气。
好一会儿,白涯才缓过劲,抬起头来。他刚想与泉姑娘说话,又在目光触及四周光景时一怔。
这是另一处与先前可呼吸之地相似的所在,可那片海域不算热闹,他忙于和泉姑娘交流也不曾注意景色。此刻则大不相同,生机勃勃的海洋环绕着他,绚烂多姿,如梦似幻。他呼吸着空气,脚下踩着实地,而诸多分不清品类的鱼儿就在周遭穿梭往来。有些生得尖牙利齿,怪模怪样,更多则在海波荡漾中,泛出斑斓的光彩。
之所以能看清这诸般色泽,大抵是因粼粼波光里,有什么游曳的东西散落出星星点点的光亮。白涯不由得凑近其中一簇,仔细打量那些有几分熟悉的轮廓。是水母,它们和蓝珀中的那一只形状不尽相同,拖着的飘须闪闪发亮,漫无目的地游动。它们照亮了身边的游鱼,五光十色的海中珊瑚,和许许多多在暗光中飘摇的海草。
着实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