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左翼司马一部,追敌至山凹处,中敌方陷阱!』
斐潜闻言,骤然一惊,旋即便是有些无名火升腾。
前两天才和司马懿提及过要谨慎!
可还没等斐潜发怒,又有传令兵急急奔来,『启禀骠骑!司马从事大破敌军!现在正在突破敌军中围!』
两个有些截然相反的信息,让斐潜有些懵。
斐潜转头,对黄旭说道:『立刻派人前往左翼,查看情况,立即回禀!』
黄旭领命,即刻就派遣了骠骑亲卫数人,快马前往左翼查问情况。
斐潜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脑门。
头疼。
战场就是如此,信息不准确,不顺畅,是常见的问题。就算是传令兵将信息上报过来,斐潜也需要经过自己的分析和解读之后,才能做出相应的判断和决定。
不仅是当下的中条山营地,也包括在潼关的部队,以及更远的川蜀军,都是相对信息滞后的。所以才有一句将军在外,王命有所不受。毕竟从王那边发出来的命令,可能到了前线之后就变得完全不适用了。
当然,这必须是王和将军之间都是相互信任,并且目标统一的,否则这句话就会被断章取义成为了阳奉阴违的借口。
斐潜转头看了看那些退下来的伤兵,『让后面多准备一些热汤!也要多备些柴火!干布!优先照顾伤病!』
传令兵大声应答,然后就往后方跑去。
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是被抛弃,被舍弃的对象。
斐潜给予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但是至少斐潜切实的展现出了对于这些底层兵卒的关切,并且为他们去思考,这其实就代表了一种尊重的态度。
而底层的兵卒,他们可以不计较生死,但是他们会计较有没有得到尊重。
这或许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但是在古今中外,却是屡屡的出现,一再的重复。
尊重,一个简单又不简单的词语。
初冬的雪很快就会到来,在这样的寒夜里面战斗,穿少了会冻,穿多了会汗,不管是冻还是汗,只要一停下来,寒风一吹,便是极易得风寒,再加上冷水冷食,拉稀恐怕就是难免的了。只要一个控制不好,集体的疫病就可能会流行开来,就像是历史上曹操打赤壁一样。
斐潜给予普通兵卒多少的尊重,那么这些普通兵卒也就给斐潜多少的回报。
从前两天持续的骚扰作战一直到现在的连夜攻伐,对于兵卒的体力精力等消耗是非常大的,可是斐潜没有听到这些兵卒有什么抱怨,抑或是畏难畏战的情绪。
英雄和民众,原本是相辅相成的,可是就会有一些人会有意无意的去夸大英雄,然后将民众的努力和奋斗抹灭。
皇帝之所以能成为皇帝,并不是带上皇冠就可以,而是要民众愿意接受这个皇帝。
没有民众的皇帝,就像是没有毛的鸡。
斐潜回头确认了一下伤兵都得到安排救治,才询问从左翼急急而归的护卫,『到底是什么情况?』
护卫禀报道:『司马从事领兵攻进曹军外围营地,其下赵曲长追杀曹军败部过深,至荒山凹之处,遇到了曹军埋伏……』
护卫大体上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中埋伏的不是司马懿,而是司马懿手下的一个曲长。
曹军引诱那曲长进了荒山凹,然后发动了伏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曹军的伏击并没有完全奏效。司马懿后来领兵将那曲长部队救了出来,见损伤并不大,曹军又因为埋伏失效而有些茫然失措,便是趁机一波反打,冲破了曹军西侧的中圈防线。
斐潜听了之后,这才点了点头,没再表示什么。
战场之上,出现变故很正常。
出现意外,斐潜可以接受,但是如果说已经交待了注意事项,还出现了人为的错误,那么就不可以原谅了。从现在看起来,似乎还好,不过具体事项如何,还要等待战后再行了解。
司马懿在侧翼已经打开了口子……
许褚却被大火拦阻。
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是司马懿比许褚的运气好,但是斐潜相信是因为司马懿对于中条山大营西侧的曹军布置和地理地貌,做的功课比许褚多,准备得比许褚更充分。
既然如此……
单凭司马懿一部的兵马,显然无法扩大战果,击溃曹军营地,所以必须要斐潜将战力向司马懿的方向倾斜,这也就意味着许褚那边得到的支持将会减少。
斐潜原本是想要让许褚多一点功勋的。
毕竟山东之地,文官系列的无疑是太过于偏强了些,武将系的就弱了一点。
不过还没等斐潜思索太久,司马懿那边传来的消息,却让斐潜顿时就做出了决断。司马懿找到了在荒山凹的残余工匠,并且询问出了好几处埋藏了火药的地点!
斐潜作战之初担心的问题,就是曹军的火药。
虽然斐潜知道山东的火药威力很是一般,但是数量多了还是令人头疼的事情。
所以斐潜才让兵马用火箭去点燃中条山大营,希望通过西北风来使得火焰引燃引爆一些曹军预设的陷阱,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没点到对的地方,还是说曹军也有防备,似乎并没有取得什么好的效果,也使得斐潜一直都有些犹豫难断,现如今若是能确定了曹军的陷阱区域,那么再加上吕常给出的布防图,那么中条山大营的战争迷雾不能说完全清除,至少也可以明白个七七八八了。
斐潜立刻让人将司马懿送来的情报,和手头上的中条山布防图进行核对。结果发现司马懿上报的这些陷阱位置信息,确实是有六七分的可信性!
很简单,这些陷阱大部分都在山道附近,围绕着中条山的中圈和内圈之间散落。对于曹军来说,去挖一个明显没人去,或者说是并不在兵力展开的地点的陷阱,显然是毫无意义的,所以结合着吕常的布防图来看,就能判断出这些陷阱大概的真假。
斐潜思索片刻,便是下达命令,『来人!将此图速速摘抄,送往前军!』
有了陷阱图之后,骠骑军进军的速度被大大的加快了。
原本在中圈位置的骠骑军,原本是担心冒进会中陷阱,现在知道了陷阱的大概位置,便是直接从陷阱中间直接穿插攻击,被穿插突破的曹军中圈位置兵卒,担心被分割包围,便是只能匆忙撤退,于是原本还可能需要拉扯一段时间才能突破的曹军中圈,就这样轻易的被骠骑军给攻陷了下来。
当然,在多线进攻的过程当中,也有一些不顺畅的声音。
比如许褚手下一部分兵马就在山间迷路了。在大火的逼迫之下,许褚手下的一部分人只能躲避火焰的侵袭,然后就偏离了原本的路线,在无法相互联络的情况下,意见无法统一,这一小部分人竟然分散成了三部分,而且这三部分动向还各不相同。
一股试图绕过中圈的曹军警戒线,袭击曹军后方阵地,结果因为不熟悉道路,爬上了断崖之后又被迫返回,浪费时间不说还因为攀爬山崖而折损了兵卒。
还有一股则是试图再次返回原本的道路,可是因为原本道路上布满了火焰,根本就过不去……
只有最后一股是直接退回到了山下,然后重新寻找建制归队。
这种事情,也暴露出斐潜手下的部队在这种嘈杂作战环境之下的通讯薄弱问题。
只不过这种问题,斐潜现在也是无解。
不管是铜哨,铜镜,号角,旗帜,篝火等等传统手段,在这种光线不足,山体起伏的区域,在当下的生产力条件下,想要说有效的进行信息的传递,无疑是痴人说梦。
斐潜这里因为信息传递不顺畅,不及时出现了一些问题,而在曹军之中,这种问题就更加的普遍了。
周遭战场的惨烈厮杀声,山下骠骑军阵当中的战鼓马蹄轰鸣之声,如同一波波的浪潮,扑向了中条山大营中军之处,将曹军中军上的旗帜震动得不住的翻卷着。
董昭仰头看着那旗帜漫卷,心中却是越来越有些慌乱。
比起外围的那些普通曹军兵卒来说,在内圈中军之处的兵卒,自然都是属于相对精锐,即便是现在中条山大营被骠骑军一路突破,但是这些兵卒依旧还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多少还能提供给董昭一些心理安慰。
再看看营地内的各种守备器械,都已经准备停当。
在寨墙之后,特意又加设了一圈的大盾拒马,并且准备好了用来拥塞破口的刀车,以及用来扑灭火焰的砂石……
在中军大营外面,壕沟鹿砦,已经清出了两条绕着营地的道路,并且做好了标识。
这是准备万一中外圈的溃兵冲击到了中军之处,可以让这些溃兵沿着道路绕开营地,以免被败军兵卒直接冲击营地。
这些准备,不可谓不完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董昭的心却宛如陷入深渊当中,一直坠落,不能见底。
大概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迎来新的一天,太阳将重新升起。
但是,中条山大营呢?
从战事一开始,董昭的心情就是一再变化。从最初的认为骠骑中计的欣喜,到觉得自己还是能扛一扛的肯定,再到对于曹军兵卒没能表现出和上一次对抗司马懿勇猛的愤怒,最后到了现在对于整体局势的怀疑……
若是将董昭的应对拆开来看,倒也没有什么错处。他大体上执行了曹操留下来的计策,基本上控制了中条山大营的波动,原则上完成了作为一个统领的职责……
白天的时候,董昭还是信心满满。
在中军大帐之中,声音洪亮,下达命令的时候也是斩钉截铁,明确清晰。
可是入夜之后,骠骑军挑灯夜战,让董昭和曹军兵卒大为意外。原本他们以为骠骑军只会突袭一波,然后像上一次一样,没办法突破中圈,就自然会退去,等第二天再来打……
一点点的打,曹军大概率是能抗得住的。
毕竟压力是局部的,是暂时的,董昭可以调配轮换,尽可能的延长曹军兵卒的有效战斗时间。
可是现在骠骑军持续进攻,并且是三个方向上都配备了相当多的兵力,尤其是在左右两翼,更是让董昭有些顾此失彼。
大营西侧被攻陷,东侧虽然用大火拦阻,可是火焰终究会熄灭……
至于中路的骠骑军,虽然进攻速度不快,可是那排列而来的重甲步卒,又有谁能确保下一刻骠骑军不会直接挥兵而上?
所以董昭根本不敢随意调配兵力,也就谈不上让曹军兵卒轮番休整了。
于是曹军在体能素质上和骠骑军兵卒的差距,越是战斗时间的拉长,也就越发的明显起来。
『军师!骠骑东路人马,正在绕过了火线,再度朝着中圈扑击!中圈军校告急求援!』
『军师!骠骑军投掷五行雷,坏了东三营!我军溃败!张军校战死!』
『军师!射风营求箭矢!剩余箭矢不足十论!』
『军师!江陴将战败,不知所终!其部溃散,一时收拢不来!』
『军师!上山发动陷阱!骠骑军少挫,已经在后撤!』
『军师!骠骑军避过了陷阱,突破中围五营!陈军校求援!』
『军师!骠骑军西侧大队兵马没走北山口,进了西偏道……』
听到最后军情传来,董昭的脸色骤然而变,『你说什么?』
『启禀军师!骠骑军没进北山口!走了西偏道!』
董昭急急转身,到了桌案之前,看着桌上的图纸,脸色阴晴不定。
西偏道,直通曹军大营内圈!
不走北道口,董昭还可以理解,但是骠骑军为什么舍近求远,偏偏走了西偏道?
这条路原本计划是留给曹军步卒绕出去袭击骠骑军后路的,而现在……
除了北道口之外,中条山中还有几条小路,都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号,所以就以方位来标注。西偏道相对狭小,不容车马通行,只能走步卒,所以董昭认为即便是骠骑军不走北道口,也会走向对开阔一点的中偏道上山。
『西偏道山高谷深,还设置了烟火旌旗,骠骑军就不怕有埋伏?』
董昭不能理解。
西偏道因为道路狭窄,又是要经过一处深谷,所以董昭认为骠骑军根本就不会走这一条路!
因为这种地形实在是太好埋伏了!
只要在山谷之处,两头一堵,骠骑军不死也要重创!
曹军火药也不是无限的,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在西偏道布置多少火药,只是在荒山凹之处埋设,然后假作了旌旗和篝火,以应兵法虚实之策。
可是现在骠骑军却选择了西偏道!
毕竟要走西偏道,就先要经过荒山凹,然后被炸了一次之后,多半就不敢继续往前了!
原先设计荒山凹陷阱的时候,就是这种心理战术……
可是荒山凹的火药陷阱为什么没能奏效!?
成校尉呢?!
『该死!成校尉在何处?』董昭怒声说道,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管理,『某令他引诱敌军,都引诱到了何处?!为什么让骠骑军突破了荒山凹?!荒山凹的陷阱为什么没发动?!』
别看曹军中军大帐之处流水一般的传令兵,可是真正一些有效的信息却没有传递到董昭这里,各个地方传来的消息,绝大多数都是求援,求援,再求援,而具体战场上有多少骠骑兵卒,具体骠骑军动向又是如何等信息,则是极少。
荒山凹的陷阱没发动成功,没人知会董昭。
毕竟山东习俗,瞒上不瞒下。
所以董昭还以为荒山凹的陷阱依旧还在,只是等待着骠骑军入坑,现在知道了骠骑军突破了荒山凹,走了西偏道之后,才意识到荒山凹的陷阱出问题了。
可是晚了……
『……』
见董昭发怒,一旁的护卫也是默然无言。
现在至少还要两三个时辰才能天明,正是一天当中最为黑暗的时刻,想要在十里营地里面迅速确定一只部队的位置,然后找到其领兵主将……
董昭多少也猜测到了一些什么,也没有继续无能狂怒,而是用手指在地图上滑动着,然后在某地停了下来,抬起头来,『来人!立刻点兵!与某移防横山岩!』
『军师!不可!』护卫上前,拦阻了董昭,『军师你要是领军移防横山岩,中军大营又是怎么办?何不派人去驻防此地?』
『派谁?』董昭看着自家的护卫,『派你么?』
护卫愣了一下,『小的只懂得杀敌,不懂排兵布阵……』
董昭拍了拍护卫的手臂,『我知道……没有怪你的意思,而是现在……谁还可信?成校尉还是颍川人!现在……如果骠骑军突破横山岩,那么就可以直接进攻中军营地!守不了横山岩,就守不住中军营地!』
『军师,我们可以在此营地之中驻守!若是骠骑军来,便是让其他营地回援,不就可以四面合围,击溃敌军了?』护卫又是说道。不是护卫怯战,而是董昭身为一营统领,现在如果说移动到了横山岩之处,牵扯实在是太多,而且主将一旦移动,万一军心不稳,那就麻烦了。
董昭抬头看了看中军将旗,脸上露出了几分的苦笑,『留在此处,守着将旗……这就是等死!某若是能将敌军于横山岩击溃,那么自然中军无忧,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能……其他地方若是见骠骑军出现于内,恐怕是……』
董昭叹了口气,目光重新锐利起来,『传令!即刻点兵!出击横山岩,迎战骠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