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阳城双方一直对峙着,镇西军只是围住了,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但员阳守军也不敢贸然进攻。
此时的员阳城内,有个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身背长弓铁箭的人低头在走着,但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在这条街上晃了许久了。
此时朝廷军正在攻城,他又如此可疑,不少人已经暗暗盯上他,并悄悄找腿脚快的人去通知将军了。
而那个人此刻的心情就像他的衣裳一样,一片黑暗。
当年离开他的小王爷,哭着走上去扎勒的路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会不愿为小王爷做事,不愿意射出背上的箭。
但看着小王爷那张已不复当年纯真的面容,看着他因为常年不笑而隐隐下垂的嘴角,王奇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是王奇,是定王和镇西将军最看好的小将,倾力栽培,与镇西将军情同兄妹。
可他也是阿琦,他是卫王幼子乳母的儿子,他和小王爷同吃同喝同住一同长大,王妃放火烧王府时,是小王爷一直扯着他,才让他活了下来。
是他自愿前往扎勒的,这些年小王爷没有给过他任何命令,他便乐不思蜀忘了到底是要来干什么的。
可是小王爷从来没忘了他,知道他被困,不惜暴露数百死士也要救他出来。
然······言致对他同样情深义重,以言家治军之严,他身为敌军细作,还差点贻误军机,是应该被当众枭首的,他却仅仅只是被困在知州府中,衣食无忧,他的属下们甚至不知晓他究竟犯了何过。
王奇想过一箭刺进胸口算了,可他连去死都觉得亏欠。
他这样的身世,到底是如何过得这么好的?比大多数运道极好的人都要过得好。
不过是因为遇到了太多待他好的人罢了。
然后他想着,趁着言致未曾公示他的罪责,替小王爷将祁俊轩杀了,再自杀好了,这样便可帮小王爷彻底稳定军心,将所有权利一手掌握,然后以死谢罪,让镇西军为他背个黑锅,一个他确定言致并不会在意的黑锅。
但小王爷不同意,小王爷要留着那祁俊轩不知作何。
然后他像小时候那样,想伺候小王爷沐浴,却······
王奇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朝着员阳城城墙而去,背脊挺直,无端生出赴死的气势来。
“你是什么人!”
王奇掀开斗笠,沉默地递上手令,“转告贝将军,我是王奇。”
直到王奇到了他面前,贝昇还是恍然若梦不知今夕何夕,他实在没弄明白这位镇西将军身边的亲信爱将,怎么就忽然到了他的城中,还带着马将军的手令。
但他确定这就是王奇,这张脸的画像他看过好几次,只是画像里这个人总是咧嘴大笑着,此刻却下拉着嘴角罢了。
王奇也没有和他闲话的心情,沉声问道:“镇西将军可在船上?”
“帅旗在那艘船上,但人没出来过。”
贝昇也不知道如何与他称呼,便只答了他的询问。
顺着他的手指,王奇看到了那艘挂着帅旗的主战船,她是个极张扬的人,那艘战船却是沉郁不显眼的黑色。
这战船的样式,王奇不曾见过,他不知晓从何而来,但大概能猜到。
王奇取下斗笠随手扔在脚边,手指摩挲了下长弓,这是言致找了好几个月材料给他打的弓。
收回手,眼神一凛,王奇面向贝昇单膝跪下,“贝将军,我想与镇西将军光明正大一战,不论生死输赢都有我自行负责,请给我这个机会。”
贝昇有些头疼,如果他真的能将言致约出来一战,那么定然不能放过言致的,现在朝廷明显是无将可用,若言致身死······
可为将者,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与旧主,未必是旧主,与一位和自己对自己恩遇有加的人决裂,这样的方式太正派了,他拒绝不了。
贝昇咬咬牙,转过身,“给你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后镇西将军还在岸边,重弩必会射穿她。”
“多谢。”
他们都没有想过言致会拒绝,因为对她稍有熟悉的人皆知,她一定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战。
言致也确实不打算拒绝,拿起惊鸿剑翻手一转就要出船,释离原伸手止住她:“我不拦你,多加小心。”
而后他就坐了回去,打开了一扇正对着湖岸的窗。
言致挑眉一笑,大踏步走到船头,脚尖一踩借力飞身一跃,在落地前踩了下岸边的小船,旋身站定在王奇面前。
“小将军······”
上下扫了他一眼,言致微微点头道:“要战便战,动手。”
王奇一顿,忽然笑开,小将军果然还是那个小将军,她仿佛永远都不会变。
真好。
见他忽然笑得仿佛一个傻子,言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抽出剑,就着剑鞘横剑拍去。
王奇也不愧言家人多年教导,立刻便侧身避开,转身便是一脚踢去。
但他确实只是在箭之一道上天赋异禀,武艺与言致相比,相差颇远,言致心中也清楚,虽未曾留手半分,但也没将剑拔出鞘。
饶是如此,不过半刻钟时间,言致便翻身一脚将王奇踢倒在地,王奇挣扎了一下,没忍住吐出一口淤血。
“许久未与您对战,小将军威武依旧。”说着不待她回应,便取下背后的弓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依依不舍地抚着弓背弓弦,王奇闭了闭眼,把长弓双手捧着递给言致。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碰弓,不会再射一箭,王奇欠小将军的来世再偿还,这辈子这条命我得还给小王爷,他一生孤苦,受尽磨难,我得陪着他。”
言致冷笑一声,接过那弓,看也不看一眼,反手扔到湖里,“我对许多人青眼有加爱护有加,看得无非是可有用,你曾经于我有用,我便待你多些好意,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今日这弓还了我,你我便就此两不相关。”
“但你那位孤苦受难的小王爷,呵,金州城里的血迹至今还未洗净,豫州官道边的百姓骨灰还没吹尽,我心里的火也未曾熄灭,我是必然要将他挫骨扬灰以慰万千无辜亡灵的,届时我这柄剑不会再待在鞘中。”
王奇沉默,然后微笑,抱拳拱手道:“多谢将军成全。”
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言致勾唇一笑,眉眼皆弯,她果然还是没有看错人,至今为止,她从未看错过人。
“言致,回来!”
言致对他有着深入骨髓的信任,他的话音落入耳中,她甚至没有多想一分,便抽身往后掠去,同时抽出惊鸿剑横挡在身前。
此刻她才听到了重弩弩箭的破空声,信手拍落最先一箭,手腕一转,惊鸿剑在身前舞出一片屏障,而后看向了城门处。
王奇刚刚走到城门,还未进去,便察觉了不对,立刻便想往回跑,却被人给扑倒在地。
言致退到船上,箭雨便停下了,耳仁湖上一片断箭残枝,各艘战船上争先恐后地迸发出叫骂声。
“有些可惜了,都是好箭。”
“将军可有受伤?”叶乾不在此处,叶坤身为她的亲兵,第一时间便上来询问道:“将军往后万不可如此冒险了,若将军有个万一,我等······”
言致摆摆手,不甚在意地道:“无碍,不是王奇这样的神箭手,这些弩箭力道再强,只要我能动便伤不了我。王奇心中清楚,这种蠢事不会是他干的,看来姓韩的手下有人不信他,我只能祝他如愿了。”
叶坤张了张嘴,瞅了一眼军师,见他不为所动似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心下有些疑惑,方才军师明明急得就差越窗而去了,这会儿怎么不着急了。
释离原动了两下食指,叶坤会意退到一边,不再多言。
“很欢喜?”
言致轻轻一笑,“尚可。”
释离原视线下移,落到她坐下后以极快地频率轻点着的脚尖上,这显然已经不是尚可,而是称得上绝佳了。
侧首便对上他的视线,言致咧唇笑开,道:“他明知自己的箭法是如何高深,若他愿意可以对我军造成怎样的冲击,可他没有躲在暗处,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了我面前,即使日后我们将争锋相对,我也不后悔当日待他如兄弟。”
想了想,言致又补了一句:“我会帮他收尸立碑,让他入土为安的。”
叶坤看了微扬着下巴的将军一眼,默默低下头,王奇应该不会想要这样的兄弟情义吧。
反正若是他,定然是不想要的。
释离原抿了下嘴角,微微侧头嗤笑一声,“你觉得好便好。”
言致扬眉,她好像不小心惹得他忍不住笑出来了,这真是个意外的美好收获,“瓴之哥哥笑起来,煞是好看。”
“定王府里梧桐树上,曾有人说我不好看。”
有人是什么人?
言致眨了眨眼,想扮一下无辜,奈何这神情她十年前得心应手,如今却早已不大会了,便露出一分蛮不讲理的骄横来,“那人应是瞎了,瓴之哥哥光这一双眼睛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说这话时,一双桃花眼盈着几欲漫出的笑意,只有他一人的身影映在其中。
任谁看了,都会知道这话必是她的剖心之言。
“你觉得好看便好。”
这话似乎有些耳熟,仿佛方才将将听过一般。
言致也不深究,转而与他说起正事,“我扫了一眼,进度似乎比我们预计的要快一些,应该是没有碰上顽石,如此看来,今夜午时之前就能打通。”
“但若只有贝昇此战应是顺利的,可如今城里多了王奇,这小子随我做侦查的时日最多,对我的手段多有了解,此战恐怕会生些波折。”
她话语里是在担心着会生波折,实则并无多少担忧,她可以断定谁也想不到她的攻城之计,不是谁都会像她身边这个人一样,要攻一城,便将这一城自古以来的所有史册书籍都看了一遍的。
想起那些埋首古籍的日子,言致就颇觉头疼。
但此刻有比她更头疼的人,贝昇原以为王奇是马遇的人,谁曾想王奇刚下城楼,便有一人自暗处拐了出来,贝昇惊出一身冷汗,细细望去方知那是主公身边的暗卫首领卫零。
可卫零素来不离主公身边半步,为何到了这员阳城来,莫非主公亲自来督战了?
“卫首领,主公在何处?”
“主公尚在望城,我此番是来看阿琦。”
“阿琦?阿琦!那王奇便是主公的奶娘之子?他当年不是代主公死在王府里了······可他既然已经打入言家内部,深得信任,为何什么也没做就回来了?”
贝昇也是当年卫王给幼子预留的心腹下属,下了重力培养的,忠心耿耿,即使卫王覆灭也未曾叛逃,他知道阿琦是谁,却未曾见过,故而没能认出王奇便是阿琦。
“是他,他当年去扎勒时不到十岁,心性未定,如今到底心向何方还看不清楚,主公倒是相信他,可我不信。”
贝昇眼前浮现方才那张坚毅沉郁的脸,又对上卫零更加沉郁的面色,心中微苦,主公都信了,你卫首领还来多生事端干甚,万一届时主公怪罪下来,这过责不还得他担着。
再则,贝昇认为自己能理解阿琦为何会做出这等事,虽然与言氏各为其主,但他敬佩言天的忠义,以今日阿琦的做法来看,是将这份忠义承袭了几分的。
如此之人,他选择与言致一战,便是正大光明了结了这些年的恩义,日后也必然会忠心于主公的。
但卫零是掌管见不得光的暗卫之人,其心思诡谲深沉,自与常人不同。
“那卫首领的意思是?”
卫零沉声道:“阿琦回身十步便向言致放箭,不死也要重伤她。”
若依卫零的想法,用阿琦一命换得言致一命,是再值不过,但韩慕翮看重阿琦,与他们这些暗卫是不一样的,他不能擅自杀了阿琦。
除非,他能证明阿琦心已不归。
然贝昇是普通武将,只习过外家功夫,更多学得是战场攻防之术,卫零从未与言致交过手,不知她深浅,因此在万箭齐发,言致亦翩然退去后,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了。
贝昇心中感叹,这世道真是不甚公平,这小娘子不过及笄之龄,却已有这般傲视天下的身手,若她只有武艺倒也不足为惧,偏又经历过真正的沙场洗礼,老辣棘手。
卫零面色更加阴沉了,亲眼见过言致的身手后,他终于确定那个佛家少年便是言致,若当日他们再狠一些,拿命去博,哪儿还会让她出现在此处。
且短短两年过去,她的武艺竟精进到了如此地步,这根本不符合常理,她才十五岁,怎会有近一甲子的功力!
这世间妖孽,他以为就一个释族少主,未曾想这言致也是,这二人还偏生凑到了一起。
上天便当真如此厚待言氏,如此偏爱祁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