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长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刚刚的某一瞬间,他恍惚觉得,霖国的王后就应该是这样的。
是她手上包着馄饨抬眼和自己打招呼的时候吗?
还是随口说要给曌王带宵夜回去,吩咐身边妇人准备双层食盒的时候?
还是……她身边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说着要他开馄饨铺的时候?
总之很微妙。
怡然恬适,温和良善,不偏不倚,周到体面。还充满了感染力。
国母不就是这样的吗。
蔡长安似乎有些明白了曌王为何对韶华郡主如此执着。
有些人,有些心性,是可一不可再。
曌王如临渊而行,韶华郡主则是引导他不致失足,鼓励他一往无前的那颗星星。
紫霄宫已经很久没有人开席,也很久没有人留宿了。
正殿内零星点着几盏油灯,梁以安没有一点架子地与来者相对而坐。
灯火摇曳,往他侧脸打上轮廓。
他的对面,邝家的家主正垂目抹剑,烛火中,他的下颚线条分明,嘴角噙笑。
“好了。”邝毓说着收起帕子,将剑递给梁以安,“要不要试试?”
霖国军同谷悍军一样,多用长枪长刀,但逸兵却是个个常佩利剑。
“和安。”
梁以安接过手来却没有亲自试剑,而是唤了留守在紫霄宫的和安。
和安快步上来,朝两人菜案上的两壶酒盅看了一眼,拱手行礼。
梁以安将剑丢给他。
和安抬手接过,旋即朝两人邻座的菜案挥去——菜案应声被劈成两半,切面光滑。
“劈木头有什么意思。”邝毓朗声,顺手就朝和安丢了个什么东西过去。
和安只见眼前一道光闪过,也没细看,下意识就当做暗器,挥剑斩去。
暗器落地,是断成两块的银元宝。
“雁国的兵刃,不止削铁如泥这么简单。功夫好的,黄铜都能劈开。”邝毓指了指和安,又朝梁以安道,“这一路运来,实属不易。”
“邝庄主辛苦了。”梁以安和颜悦色,他屏退和安之后,朝邝毓举了酒盅,“既然兵刃难得,本王自然也是愿意高价求购。”
“王上言重,”邝毓摆手,“我若想赚这钱,就不会先给逸兵们送上装备。我本就是霖国人,岂可让国家让朝廷为了这些兵器内耗。”
“那庄主的意思是?”
“邝某原本确实是想拿这些兵刃和曌王做个交易。”邝毓饮了一口,云清风淡,“但想来这么做实在不够光明磊落。这些兵刃,邝某自会找机会一一送上。分文不取,人情不收。”
梁以安微怔。
邝毓将他引来紫霄宫见面,绝不会就为了说一句,把雁国兵刃拱手相送这样的话。
他原以为他是要拿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兵刃相要挟,此刻见邝毓眉宇平和,面色畅然,不似是有意为难和算计的样子。
“曌王不必多虑,邝某身为霖国子民,必要取财有道,通晓大义。我邝氏一脉向来是忠君爱国,鞠躬尽瘁的有志之士,邝某也不可叫父母先祖泉下有知,无颜面对。”邝毓朗声,说得稀松平常,“在下发妻也是光明清正之人,自然不好在她身前身后各演一套。”
梁以安听出了弦外之音。
邝毓不是没有想过要以此和他谈一笔人情买卖,只是他在自己的良知和姜玲珑的影响下,决定放弃。
“曌王,邝某手中再无什么底牌。”他作势摊了摊手掌,“无论你我私下有和怨怼,过往有什么结怨,这兵刃该给我还是会给。这是给霖国的加持,无关私人恩怨。”
梁以安又如何听不出来,邝毓心中对他的不满。甚至是恨意。
不仅仅是姜玲珑横亘在他们之间,更重要的,是邝氏全族的血脉。
因为梁以安的冷眼旁观,邝家才会遭遇满门抄斩。
所以这兵刃在邝毓嘴中也说得很清楚,是为了霖国为了朝廷,而非为了他曌王。
“既是你向雁国购买所得,朝廷至少当按原价支付给你才对。”他并不想因此欠下人情。
“曌王将官家盐运批给遣云山庄打理,已是隆恩天赐,不必再提兵刃售卖之事了。”
邝毓能够得到雁王允诺购得雁国兵刃,前后不知筹谋了多久上下打点疏通了多少,何况雁王不会不知道他与千彰王的私交,如此情况底下还能有所收获,梁以安心里清楚,一道盐运的批文不可能抵得上他在其中的花费。
但他没必要硬是将国库搬空了送给邝毓,所以也不再勉强。
“既如此,庄主找本王前来,还有什么打算?”
“啊,有的,有的。”邝毓就坡下驴,怕梁以安反悔似的赶紧把衣襟里的药瓶和一个小梳妆盒拿出来,送去梁以安手里,“王宫虽好,但毕竟是自家夫人,总还是忍不住挂念,这些小物,望曌王代为转交。”
梁以安惊讶出神。
邝毓……不像原本他以为或认识的那个犀利强势的男人了。
他变得很随和,很豁达,甚至可以说,大概是由于眼界与格局都变得开阔,才不再拘泥于一些小事小节。
这是因为珑儿的关系吗?
梁以安抖生羡慕,夹带着几缕戾气与不悦,但还是将东西妥帖收下。
“哦,”邝毓见他收了,才指了指那枚药瓶,“这瓶子是给曌王的,以备不时之需。那小盒才是给珑儿的。”
“给本王的?”
“是,里面是截魂丹。”
“……为何?”梁以安自然是出乎意料。这算试探?倘若自己拒收,那这截魂丹也就顺势放弃了。
可邝毓无缘无故,给这么重的礼,是为何。
“偿还人情而已。”邝毓浅笑,遂提了酒盅与梁以安的相碰,自在地饮了一口,“感谢当日曌王对珑儿的救命之恩。”
是了。
早先芙蕖要在宴席之上毒杀姜玲珑的时候,是他给了姜玲珑一颗瞬草的解药。
梁以安失笑。
这个邝毓,虽什么都没说,却处处在彰显自己的主权和同珑儿的亲近。
“曌王,邝某不过是一介草民,空有些银两罢了。纵使有意,也没有什么法子来让曌王难过。”邝毓说完笑着起身,便要施礼离开,“便先告辞了。”
梁以安起身相送,“既无事,本王也要回……”他话到一半,生生噎在喉头,眼前那个嚣张跋扈艳光四射的身影让他本能头大。
他就知道邝毓不可能这么好心!
还眼界开阔呢。
呸。
梁以安心里暗骂,却朝眼前人温言璨笑,弯着眉眼柔声招呼,“王姐,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