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重庆的秋季,天气潮湿,很少放晴。
不知道是何杏的心情沉重,还是因为天气的沉郁。在她的眼里,似乎在这片天空下,所有建筑和景物都在大雾中统一成了黑白灰单调的颜色。
李君则告诉她,这是为了防止空袭的需要,防空疏散规则里规定当地百姓的房屋建筑不能用红白等颜色艳丽的墙面,作为整个中国如今新的政治中心,日军对这座陪都一直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轰炸民居。
他们从上海辗转来到重庆以后,并没有去傅家,而是住在了金刚碑至观音峡一带的一处大宅子。
之前一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独自住在这里,李君则带着何杏进门的时候,大门并没有上锁,老人家坐在庭院的竹凳上剥豆角,看到来人有些诧异地揉了揉眼睛,生怕看错了,又站了起来眯着眼睛仔细地盯着他们看,隔了许久才蓄着眼泪喊了一声:“小少爷!你回来了。”
李君则上前抱住了她,亲昵地叫了一声:“阿母。是我回来了。”
何杏跟着叫了一声:“阿母您好。”
“这位小姐是?”
李君则向她介绍:“她叫何杏,是我的妻子。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
阿母双手合十,对着天空低声喃喃:“夫人保佑,夫人保佑……”
“阿母是从小一手把我带大的乳娘。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一直在我们母子两身边照顾着我们,这宅子原本是一处临江的避暑山庄,是外公差人修建给我母亲作为嫁妆的地方。后来我母亲过世前把这里送给了阿母,她就从傅家搬了出来,一人住在了这里。”
“你母亲的祖籍是重庆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外公年轻的时候一直生活在上海,后来他做军火生意,越做越大,就举家迁徙到了这里。当年的重庆还不是陪都,但也已经是一个军事重地。傅南山领导的军队大本营在这里,所以我外公把母亲嫁给了他更多是为了壮大生意,不想酿成了一出悲剧。”
阿母对于他们的到来十分开心,一直在对何杏介绍这里的情况,并请他们入住楼上的主卧:“这原本是夫人最喜欢的房间,我这么多年每天都会打扫这里,所以它还是从前的样子,没有变过。现在好了,小少爷带着少夫人回来了,正好可以住在这里。夫人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你们成亲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您住在哪里?”
“我腿脚不便,住在楼下最左边的房间里,你们有什么事情只要喊一声,老婆子我都能听得到。我虽然年纪大了,耳朵可很好,一年前日军的飞机在我头顶绕了一圈,我就知道他们要投弹了,躲在了大水缸里逃过了一劫。”
何杏和李君则都笑了起来。
舟车劳顿,生离死别,在遇到这个慈爱的老人以后,似乎都得到了慰藉。
房间里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头发自中间分成两股,端正地盘在脑后,一根孔雀形状的簪子固定住,衬得脸型圆润灵动,眼睛似乎会说话,如同一汪墨色清泉,万千言语沉淀在那一双明眸里。
她微微含笑,眉眼弯弯,合身的旗袍让身体显得修长腴美,俨然一副名门闺秀的风采。
何杏仔细地看着照片,李君则在她身后站住。她开口问:“这就是你的母亲吗?”
“是的。”
“她好美。”
李君则看着照片上的人,轻轻地说:“好久不见。”
一连两天,重庆都是连绵阴雨。
他们一直待在这里,房间的窗户打开就能看到外面的江景。往远了能看到缙云山,满山碧翠,经常有巨大的鸟儿在山水间盘旋,发出悠长啼叫,如同一幅长长的水墨画。
等雨停了,何杏对李君则说:“你回到这里,傅家的人肯定已经知道了,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过去见一见你的父亲。”
“他曾经可是要杀你的人,你不怕吗?”
“有你在,我就不怕。”
他笑了下,随即又说:“我并不想见他。正如他也不会想见到我一样。与其一见面就要起争执,还不如各自清净。”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似乎有动静。他们狐疑地站在阳台上往下看,阿母扯着嗓子喊道:“小少爷,将军派人过来了。”
何杏一摊手:“你看,他还是想见你的。”
警卫朝着他们敬礼,把车门拉开:“将军让我请二位去府上。”
李君则一脸不情愿,被何杏半推着上了车。
傅公馆是在上清寺西南角的嘉陵江畔,从外面看是一座十分中规中矩的中式建筑。院子里的树木极其繁盛,明明是深秋季节也不凋蔽,枝叶延伸到墙外,掩映着青灰色的瓦片,显得安静古朴。
司机替他们拉开车门,门口的警卫想上前例行公事地搜查,被人拦住了,直接放行。
在何杏的印象里,傅世钦在上海的那座宅子已经十分气派,而今到了傅公馆,才知主人家的地位权势更是可见一斑。
他们穿过一个假山,一个巨大的山水玉石屏风方才到了前厅。还没有走的很近,已经看到了厅堂里左右坐着两个人,何杏猜测一定是傅南山和他的现任妻子,也就是傅世钦的生母。
果然他们一进去,警卫报告:“将军,二公子他们来了。”
李君则本来不想叫人,可是碍于何杏在这里。他心里觉得傅南山不肯认这个儿媳妇,他就偏要让他认了。所以他再不情愿,也还是开口叫了人。
“爸,月姨。”
他又看了看何杏:“叫人。你跟着我的叫就成。”
何杏看着坐在上首的男人,其实是有些犯怵的。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傅南山,国民党的五虎上将之一,她在过去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要叫这个人一声爸。
但是她还是平复了情绪,学着李君则的样子叫了一声:“爸爸,月姨,你们好,我是何杏。”
月姨最先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挺和善,拉着何杏的手:“我已经听说过你。真没想到,君则已经结婚了。快坐下来吧。”
傅南山哼了一声:“婚姻大事,一点都不跟家里商量自己拿了主意,你这不孝子什么时候把你老子放在眼里过?”
“好啦好啦,君则在外面那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如今难得回来一趟,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跟他们讲话吗?何杏这孩子我看很不错,看着就乖巧喜人,既然是君则中意的姑娘,咱们也就不要插手了。”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傅南山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何杏这才看出来他的腿脚似乎有些残疾,走路的时候需要拄着一根拐杖。她并不知道,傅南山前些年小腿重过子弹,伤到了筋骨,之后再难复原。
他走到何杏面前,声音沉沉,并不客气:“既然你嫁给了我的儿子,就要知道懂规矩,傅家不是寻常的人家,乱来可不行。我可以对你从前的身份既往不咎,但是从今往后你要是胆敢做任何对不起党国的事情,就算李君则护着你,我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谁敢动何杏,我绝不罢休。”
李君则似有挑衅,一脸有恃无恐。傅南山冷笑了一声,忽然一抬手,拐杖就啪的一下打在了李君则的膝盖上,他疼的闷哼了一声。
“混账东西,有这么跟自己父亲讲话的吗?你不要以为私自结婚这件事情就这么轻易算了,以后我再跟你慢慢算账。”
何杏关切地看了一眼李君则,他牵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走:“打也打了,训也训过了,你大老远地把我叫过来目的也达到了,现在可以让我们走了吧。”
“站住!我还有事情要交代你,谁准你擅自离开的,一点规矩都不懂,这么多年了你眼里有过谁?”看来李君则说的没有错,傅南山对这个儿子也是无可奈何,两人见面的确矛盾重重。
“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就快说。”
“如今重庆地位特殊,已经发展成为了整个亚洲地区的抗战中枢。美国政府也在极力和我们当局合作,准备组织‘飞虎队’来到重庆帮助作战。袁天沛将军是我方负责整件事情的负责人,你到他手下去工作。你在英国留学,目前党内少有洋文说得好的,所以他需要你,这也是我给你的任务,你不可以拒绝。”
李君则心里一动,袁天沛?此人是多年来一直跟着傅南山作战的人,当年在西南地区素有天将之称,立了不少战功,三年前成为被授予黑梅花印章的人之一。如果从他身边入手,也许能够渐渐找到眉目,也可以让自己有一个合理的身份。
所以李君则难得地配合:“我什么时候说要拒绝了,没问题啊,我随时可以赴职。”
“届时袁将军是你的上级,你不要以为是我的儿子就能有特权,妄想懒散逾矩,我已经跟他说过,只要你有过错,同样按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月姨挽留他们在这里吃饭,李君则坚决不肯留下,何杏就代为道歉:“我们还是先回去了,以后再来看望你们。”
临走的时候,傅南山又突然叫住了她:“何杏,记住我说过的话,安分一点。”
她默然,被李君则给拉走了。出了门,他安抚她:“你不要介意,那个人说话就是那个样子,不好听。”
“不是,我是在想,你父亲不像是会出卖国名党的人。他看起来很忠心,虽然说话狠了点,倒也直接,不似那种心里有鬼的人。”
李君则叹了一口气:“但愿吧,说实话,我比谁都不希望是他。现今我被安排去袁天沛身边也好,可以从袁天沛查起,再寻机会接近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