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疲累,不止是体力上的付出,还有心中的压抑和禁锢。
他发现,文渊阁内,前朝的档案文书受到了大量的清洗,仅剩了前朝末年的兵部档案,原先其他年间的官方文书大约1000万份的前朝档案,已经尽数销毁了。除了销毁书籍和档案外,在元盛帝的授意和琨宁的指导下,还系统性的对残存书籍和档案进行了篡改。甚至连元盛帝原先不在意的野史诗、演戏曲本、小说等俗文种类,亦不能避免被删节、销毁。
武英殿修书处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一则因为一审再审,二则因为经过审查后,能刊发的书籍越来越少。
吴勉默默地忍耐。
自大金国建国以来,异族统治者唯恐读书人乱言祸国,令子民思念前朝,从初期便开始大兴文字狱,几乎每一任皇帝都会在任上掀起几次血狱,元盛帝也不能例外,只是建国久矣,汉臣日渐势重,没人可以愿意作他的耳目,与天下汉人读书人为敌。如今,此人出现了,琨宁以此为刃,满足了元盛帝,既表现了自己,又排除了异己。
吴勉理解琨宁为何如此做,只是他永远无法认同。
昔日的友情已注定无法维系,二人渐行渐远,相遇时礼貌而疏远,琨宁心有失落。但这是他的必由之路,注定和吴勉背离。对此,在很久之前,二人都明白这一天迟早会来。
只是,吴勉没想到,他与琨宁之间还是爆发了一场争执。
一日,他被告知,前朝末年宋应星所着的《天工开物》一书,被勒令销毁。
吴勉大惊失色,此书内容为前朝末年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综合性着作,该书在初版发行后,广受世人关注,业界大量引用该书有关论述,刻书界纷纷刻书以传播。书中所载各种科技成果,如沉铅结银法、铜合金制法、大型海船设计、提花机和炼锌技术等等,仍为今世之领先技法。
他速速的找到琨宁,“此书并无任何悖逆文字,只是论述专技,不涉人文,为何要禁毁?”
琨宁定定的看着吴勉,“肖愚,你字为肖愚,但并不愚,我以为你会明白。”
“我不明白!”吴勉的脸色通红而愤怒。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琨宁让身边的小吏出去,关上了门窗,在房内踱起了步,一边踱步一边轻声说,”从前有个主子,买了个外族的奴才。这个奴才很聪明,原本是另一处地方的主子,不过落败了,只能屈身当奴才。要是你是这个主子,一般有两个选择,一是让他会专技多经商多智慧,可以不依靠主子,也能积累大量的钱财,这样的话,也许一时之间会让主子收益,变得更加富裕,然而,同时也会让主子积蓄很大的风险,因为如此的话,那个奴才终有一天有机会有能量来推翻主子。“
琨宁顿了顿,看了一样琨宁,“而另一个选择是,让奴才一无所长,愚且钝,只是每日的种地得粮,以很大的努力来换得温饱,没有余力想到生存以外的事,没有能力离开主子的土地。这样,主子虽然不能获得很大的收益,但却能永远当个主子。”
琨宁停下了脚步,看着吴勉,“要是你是这个主子,你会做何选择?”
吴勉脸上的血色褪去,牙关紧咬。
为了奴才永远是奴才,不惜让国弱家贫?这是睿智还是愚蠢?
兰娘那些勤勉而努力的商人,以及那些用自己双手富足生活的人,就这样被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视为“悖逆”?
这真是普天之下的笑话,大笑话!
“琨宁,你知道吗?有个书局的人曾告诉我,扶桑国人曾大量向他订购此书,因为,扶桑国眼下无法与我国之产能相衡,他们将此书视为瑰宝,在各藩的“植产兴业”中奉为指南。而我在南京逛书局时,亦曾得知《天工开物》一出版,便被传教士立即翻译传到了欧洲,在欧洲人们纷纷以奇书称之,引起了整个欧洲的轰然大动。因彼时中华以生产优良产品而着称,欧洲多有进口,他们想仿制而不得其法,此书的出现正好弥补了他之技术缺失。各国争相翻译,纷纷收藏,便是为了学习中华的先进技术,赶超中华之财力国力,“吴勉一双眼睛看着琨宁,不错开一丝一毫,”而大金国建国至今,尚无一人写出类似的专技着作。抛弃珍珠,捡起瓦砾,别人在力争下游,而我大金国却要愚民弱国,琨宁,你是个聪明人,请问,到底是扶桑国、欧洲列国愚蠢到底?还是我大金国聪明至极?“
琨宁的脸亦变的苍白,回望着吴勉,许久,才开口。“吴勉,天底下聪明人向来多,可是最容易掉脑袋的亦是聪明人。今日,若不是看在你我往日情谊的份上,你项上的人头绝不会呆到明日。”
“接下去的话,你要永远地记住,一,我是金人,二,大金国是金人的,三,汉人永远是汉人,四、奴才永远是奴才,五,正不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能决定你命运的人,需不需要!”琨宁走近吴勉,一字一顿的说。
二人站在房间中央,面对面的立着,近的可以看清楚双方眼中自己的影子。
可是他们知道,他们之间隔得很远,比汪洋大海还远。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谁也没有动,如同两座相互对峙的山。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再也无法站在一起。
“你是对的,因为此时,现实无法改变。”现实坚硬冷冽如铁,所谓的理想和光明极容易被斩断。
犹如走完了一段漫长的旅程,吴勉开了口。
琨宁的脸色稍缓。“你能明白便好。我从不希望,我会有伤害到你的一天。”吴勉曾是他唯一信赖的朋友,即使,他不再是他的朋友,他仍然信赖他。可是一旦有需要,他还是会伤害他。这是世间的规则,他无法改变。
”谢你此刻庇护我,“吴勉拱了拱手,正如琨宁所说,他刚才的话足以让自己的人头落地。
”就此别过,今后保重!“吴勉躬身。
琨宁默然片刻,“你也保重!”
吴勉推门而出,走远了,停下了脚步,回看那间房子,发现琨宁站在窗口看他。
吴勉笑了笑,还有一句话,他想和琨宁说,但他知道对琨宁来说,它并无意义。
这句话是,此时的现实无法改变,但是现实不会一直如此,它终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