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袭,蒲子城的城墙上,汉军红色的旌旗正在慢慢飘扬。
一面面红旗带领着汉军的军卒正顺着城墙的马道,涌上城头。
陈慎的心正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城外四千西河郡的郡兵已经叛降,而山中的黄巾军也正在集结,蒲子城只有两千多豪强的私兵和郡兵。
只凭借着蒲子城那并不高大的城墙,根本不可能抵挡住黄巾军的冲击。
就在田仲在劝降西河郡的郡兵时,陈慎就迅速下令紧闭城门,并且敲响了聚兵的战鼓,城中的军兵也全部进入了战备的状态,源源不断的军卒正从营垒赶往城墙。
陈慎坐立不安,在城墙上不停的渡步,他派了几名前去面见都尉李德的使者,现在却并没有半分的音讯传来,这也让陈慎的面色更为难堪了几分。
终于在城外西河郡的营垒之中,再度响起了一阵喧嚣的声响。
片刻之后,之前那队进入西河郡营垒的黄巾军骑兵再度走了出来,而这次,他们的周围又多了很多汉军的骑兵。
陈慎面色难堪,按抚着垛口的手微微用力,他看到了西河郡都尉李德的旗帜,赫然也在其中。
蒲子城的城防,李德在清楚不过了,所以当李德和那队黄巾军骑士快行到了蒲子城床弩的精准射程时,便停下了脚步。
田仲骑在马上观察着蒲子城的城防,蒲子城虽然建在平缓之处,但城防还算完备,虽然黄巾军现在收降了西河郡的郡兵,但强行攻破蒲子城想必还是会收到不小的折损。
李德招了招手,身旁的两名汉军骑士闻令,带着三名被捆绑着,放在马背上的军卒缓缓上前。
“劳烦李都尉了。”
田仲拱手道谢,跟着那两名汉军骑士一起向蒲子城城下走去。
陈慎看到了马背上三名被五花大绑捆住的人穿着,心中微凉,他已经认了出来。
这三人正是他之前派去面见李德的军卒,此时陈慎心中再无侥幸,他知道李德肯定是已经选择投靠黄巾军了。
城上并没有丝毫放箭的迹象,但两名持盾的汉军骑兵还是护卫在田仲的身旁。
田仲仰头看向城墙上,城墙上有一人身穿锦袍,站立在垛口之处,身旁两名汉军骑士是见过陈慎的,当下也跟田仲道明了那锦袍人的身份。
田仲打马上前,高声道:“久闻陈县令勤政爱民,在乡间聚落多有名望,为何今时却不肯爱惜百姓?”
陈慎讥讽道:“阁下果然巧言令色,怪不得能骗降李德。”
田仲没有恼怒,笑道:“田仲只是实话实说,陈县令偏激了。”
“城上城下说话太过于费劲,陈县令不请田某上城一叙?”
陈慎冷声道:“我放你们过来,只不过是想听听你这张油滑之嘴,能说出什么罢了,生食汉禄,死为汉臣,你还是别多费口舌了。”
“陈县令果然是品德高尚。”田仲赞叹了一声,“难怪聚落之中有人愿意以性命相护陈县令的幼子。”
陈慎心中一凛,面色大变。
他吩咐家中管事将幼子偷送出城,他确信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送到那农户家之后,也是吩咐仆从带着他的幼子,终日里待在地下,不曾露面让聚落中人瞧见。
怎么会被黄巾军发现!
“陈县令现在可愿意和田某一叙吗?”
陈慎面色铁青,紧紧的握着双拳,他想要喝令弓手放箭,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唉——”
陈慎长叹了一声,闭上了双目,下令道:“放下吊篮,拉他上来。”
……
蒲子城外,田仲看到一个吊篮被放下,也是露出了笑容。
田仲登上吊篮后,城墙上的汉军军卒也开始用力,缓缓的将吊篮拉起。
吊篮临近城墙,田仲两手抓住垛口,跃入了城墙之上。
他虽然不是战兵,只是军中的符祝,但身体的素质却并不比等闲的黄巾军武卒差上多少。
田仲躬身行礼道:“太平道符长田仲,见过陈县令。”
陈慎面色阴沉,没有言语,只是直勾勾的看着田仲,眼眸之中尽是怒意。
田仲言道:“陈县令幼子现在在我黄巾军中性命无忧,有人照顾,县令不必心忧。”
听到田仲言说,陈慎知道自己的儿子没有性命危险,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他老来得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子嗣,若是幼子身死,他的后继也再无旁人了。
“陈县令掌管一县之地,应该知道我太平道中设有鹰狼两卫,狼卫监察四方,鹰卫探查敌方,对于蒲子城这样的重要地点,自然也是设下了多人探查。”
田仲见陈慎面色稍缓,继续说道:“陈县令早就将幼子送出城中,看来已是心存了死志,知道蒲子城难以坚守,这才作此决策。”
陈慎背负着双手,不置可否。
田仲拱手言道:“西河郡都尉李德已经选择归附在黄天之下,城中部署、军力、粮草,我等也是俱已了解。”
“不出三月时间,蒲子城粮草用尽,再无援助,必定生乱,到时候陈县令除非能变出粮食,否则定然是无力回天。”
“晋阳、平阳、高都,这些坚城都抵挡不住我大军的进攻,难道陈县令以为这区区一两丈的城墙,能抵御住我黄巾军数万天兵?”
陈慎没有言语,田仲所说,他心中早已想过。
三个月的时间,凉州叛乱牵扯了汉军的主力、匈奴的叛乱使得并州的援兵断绝,蒲子城这座孤城如何能撑的下来。
他只是在强撑着,强撑着作为一个汉臣的骄傲。
生食汉禄,死为汉臣,这是陈慎的坚持。
田仲再度躬身,诚恳的言道:“陈公为官三载,蒲子城周遭百姓尽皆感念陈公恩德。”
“光和七年,我黄巾军多有恶名,但这些不过是朝廷污蔑,我等入主河东郡以来,陈公可曾听闻行过劫掠之事?”
“此前山中扰民的数人皆是收到了军中法律的惩罚,我等并非妖魔,只是朝廷苛政,天下大旱,然税赋益重,我等劳苦一生,没有等来朝廷的赈济,却是官府的鞭子。”
田仲叹息了一声,再度拜道。
“苛政猛于虎也,我听闻陈公体恤乡民,也曾多日行走于田间阡陌,想必陈公定然知道我等小民生活困苦至何等的境地……”
陈慎叹息了一声,他确实知道生活在最低层的小民,到底有多么的困苦。
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劳役不止,征募不休,他为官三载,却是已经不知见证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田仲情真意切的劝说道:“结果已然注定,战乱一起,受苦的终究还是百姓,大势难为,陈公何必再造杀孽。”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还望陈公垂怜蒲子城上万百姓之性命。”
陈慎偏头看向城内,曾经繁华的蒲子城早因为战乱变得萧条无比,城中的百姓,现在每日是靠着些许的米粥来援助才勉强苟活下来。
蒲子城城中的局势越加的凌乱,原本的衙役相对于混乱的蒲子城已是远远不够其用,陈慎为了维持城中的治安,还抽调了一部分的军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陈慎闭上双目,念叨着田仲的言语。
“这是你说的话?”
田仲拱手向北言道:“田某虽然自认为口齿伶俐,但也绝说不出这样有深意的话,此言乃是大贤良师之言,田某引用罢了。”
“许安吗?”
陈慎睁开眼睛,有些感慨。
“能说出这番话,如此的心胸倒也有英主之风……”
……
蒲子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陡然爆发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声。
田仲亦是心潮澎湃,向着陈慎拜谢道:“多谢陈公今日保全了城中上万百姓的性命,田某以性命担保,必护陈公幼子周全。”
陈慎面目表情,还了一礼:“还希望能如田符长承诺一般,勿要侵扰民众,修民养息。”
“既然大军已准备入城,我想先回家中,安抚家中,应当可以吧?”
田仲笑道:“自无不可,我定当约束军兵,不做任何扰民之举。”
陈慎身旁的军卒早已被他支开,只有一名老仆还跟随着他。
下达了献城命令的陈慎彷佛被抽空了所有的气力,若不是老仆搀扶,田仲甚至都觉得可能陈慎都没有办法走下城墙。
田仲看着陈慎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了眼前,心中也舒了一口气。
城外,他的袍泽正在欢呼声中缓缓前行,向着蒲子城走来。
这座阻挡了他们半年之久的城池,终于归附在了黄天的战旗之下,黄天的势力再度得到了增强。
他们离那梦想之中的黄天之世又近了一步。
黄巾军开赴入城后,便迅速的接管了城中的防务。
田仲这时也从城墙之上走了下来,他找了一匹战马,询问了几名汉军的将校,知道了陈慎家中的方位后,便骑乘着战马向着陈慎的家中走去。
黄巾军接管城镇,虽然黄巾军尚可,但保不住可能有其他的宵小之徒,趁机作乱,陈慎离去后,田仲心中总是有些不舒服的感觉,所以他想去看看陈慎家中的情况。
田仲一路轻行,只一会便到了陈慎宅院的门外。
陈慎的宅院临近县衙,却是不大,也没有什么华丽装饰,甚至还有几处没有修缮的破损。
田仲翻身下马,想要敲门,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锁上,宅院之中竟然还隐隐有哭声……
田仲心中一惊,莫非趁着混乱之时,城中有歹人闯入了陈慎的家中行凶!
田仲猛地拔出腰间环首刀,一脚踹开大门,冲入了宅院之中。
当田仲走入宅院后,眼前出现的一幕却是让田仲停下继续前行的脚步。
一名穿着蓝衣的女子跌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她的身旁是几名仆从打扮的人,也俱是泪流满面。
而在他们的前方,顺着敞开的木门看向屋内,却是挂在白绫上,早已气绝了的陈慎。
大风吹来,徘徊宅院之中,在宅院内转动,发出呜呜的声响,彷佛呜咽一般。
“当啷。”
田仲手中的环首刀掉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凉风吹动,卷起了一封信纸。
田仲上前数步,探手抓住了那张被风卷动的纸张。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短短的八个小字。
“生食汉禄,死为汉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