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老人坐在我面前冷声一笑。
他的左肩半耷拉着,身子稍一动弹,胳膊立刻就如木偶般来回晃荡,看他左臂肩膀错落的程度我就知道,他是被人活活卸掉了环儿。
当然,以孟大人的固有行事风格,我有理由相信,这绝对不是孟大人干的。
“下午我来过了,可你在睡觉。”
“是,我值晚班。”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但他的眼神中却丝毫看不出半点异样。
说他是普通人吧,能用如此诡异的手法做出这惊天大案,那就绝非等闲之辈。
可要说他多厉害吧,到也不尽然,最起码我没在他身上感觉到东吴西马那强大如斯的气场。
相反,他给我的感觉很阴沉。
这种阴沉并不是说像孟宪身上的鬼气,而是,一种不确定的未知威胁。
咕嘟嘟,他又灌了口酒,然后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把嘴,饶有兴致地对我说道:
“你供的是蚩尤?我闻到他的香火气了,你是秦家后人?”
“呵呵……”我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人家已经认出我来了,我就没理由再装疯卖傻下去,那样着实没趣,我秦朗是不想死,但也不代表我要憋憋屈屈地苟活。
“那四样准备齐全了?”他问道。
我的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微笑,只是,这一次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慢慢站起身,把白大褂一脱,一步步退到了老隍身后。
“老隍。”
“昂?”
“干他!”
不带丝毫犹豫,不带丝毫仁慈,我直接动了杀心。
理由很简单,这家伙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定然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他那炼制丹药的方子也不是寻常强身健体之用,而是为了改变自身气场,躲避阴司缉拿,躲避天劫之用。若是我真卖给了他,那我岂不是成了共犯?他犯下的是重罪,是要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的。这点政治正确都没有,孟大人会很失望的。
趁他病要他命,也许这家伙有些对付阴司鬼差的手段,但他在我面前就是一个活人,一个被重伤的江湖术士,所以……
他,必须死!
老隍举起菜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岂料那家伙早有准备,右手托起酒葫芦挡在了面门上。
老隍一刀下去,虽把他的酒葫芦一分为二,可却也让那家伙得意喘息之机。酒葫芦被他举过头顶,遮住了老隍的视线,等一分为二时,突然,葫芦里竟蹿出一条浑身绿油油的,食指粗细的小蛇。
“哼,就这点本事还想杀我蒋尧?”
老隍出手的确狠,可他没什么打架经验,这一刀下去根本没给自己留后手,等那剧毒的绿色小蛇飞到近前,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他下意识用手往外一扒拉……
毒蛇张开嘴露出两颗獠牙朝着老隍手背就咬了下去。
“哼哼,白唇竹叶青,被它咬中的人,没有一个能活过三秒的。”
这种被江湖人用来防身,出奇制胜的蛇,都是从小就训练过的,与它平时捕食时不同,捕食只需要给猎物体内注入少量毒素就可以起到麻痹左右,而袭击人,这小家伙向来是不惜耗尽所有毒液,让敌人当场毙命,而一旦毒蛇的毒液瞬间消耗殆尽,它也就寿终正寝了。
小绿蛇掉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扭动着身子,活力越来越弱。
蒋尧继续自信道:“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我本敬你是蚩尤传人,不想加害于你,没想到你却不识抬举,主动求死。”
“大爷,麻烦问个事,你数过,现在过了几秒了?”
“……”蒋尧。
老隍就站在他面前,那把菜刀还举在半空中呢。
之所以没砍下来,是因为也想看看他说的三秒后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会被毒死。
僵尸是万邪之王,体内的尸毒也是百毒之首,就算真的被毒蛇蜈蚣之类咬了,体内的尸毒也能迅速做出回应,以毒攻毒,相互抵消。
当然,这里还要有一个必要的前提,想见证僵尸用尸毒解毒的过程,就必须先让他中毒。
再看看脚下那条痛苦扭曲身子的小绿蛇,嘴里的两颗长牙,都崩碎了。
“……”蒋尧。
蒋尧不愧为江湖中人,一刹的惊愕后立刻做出了回应,他从腰间抽出刀子朝着老隍胸口就扎了过来。老隍还在这儿一门心思感受蛇毒入侵呢,全然没留意到那家伙的刀锋将至。
铛啷啷……
刀也被崩飞了,而且,都卷刃了。老隍毫发无损。
我厉声道:“老隍,就是他想买你的肉,你是不是得有所表示呀?”
蒋尧:“他是……”
嗡,菜刀夹杂着一股劲风从天而降,这一次,他没躲开。
我提前用白大褂遮住了脸面,免得溅一身血。
但我并没有听到菜刀切肉时该有的回声,而是一种很钝的动静。
再仔细一瞧,一张白花花的皮被老隍一分为二铺到了地上,里边竟然是一团干草。
“我靠,草人?现在的易容术这么邪乎吗?”
老隍:“老板,这是啥玩意咧?”
“金蝉脱壳。”
……
后巷,昏暗的路灯光下,一个左膀子掉了环的老人此刻正扶着墙,口吐鲜血痛苦不堪。这一次他不但伤了本源,就连灵魂也被重创了。
操纵肉身傀儡隔着一条街,去我铺子上取药已经是几乎耗尽了他的阳气。
可药没取到,反倒是被一具僵尸用蛮力破了他的邪法毁了他的傀儡。
“僵尸?蚩尤传人竟让僵尸为他看店,有趣有趣。”老人捂着胸口,只能认栽。“真没想到,马程峰之后,这小小的热泽竟依旧是藏龙卧虎之地。”
他是想逃离这片是非之地的,哪怕师傅交给他的任务还没完成,他也得保住这条老命,遍体鳞伤是不假,可只要剩口气在,回去后,不出一年,他又可以重新披上一张人皮出来兴风作浪了。
这时,蒋尧恍惚间竟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彻在耳畔。
但巷子里空空如也,这年头,哪里还有人骑马呀。可马蹄声却越来越真切起来。
起风了,很大,一颗颗细小的沙粒打在他脸上竟刮出了无数道血痕。
沙粒被飓风卷积在半空,逐渐汇聚成人形,很多很多人。
那是一队骑着白骨马的骑士,骑士身上没有着古旧的甲胄,而是披着飘逸潇洒的黑风衣。
黑风衣遮住了骑士们的脸面,帽子下黑洞洞一片,除了那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外,什么都看不见。
孟宪端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他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嘴角上还残留着方才的泡面汤汁。
“这碗面吃的不爽利,坨了。”
蒋尧:“怎样美味的面条能让这位阴司的大人如此流连忘返呀?”
“姓秦的那小子告诉我,叫泡面。”
“哦,原来大人好这口,早说嘛,我这儿也管够,并且免费。”
“免费?天底下有免费的餐食?呵呵……恩师从小教导本官,不可白拿阳间百姓的一针一线。”
蒋尧:“这话听起来很耳熟,伪善。”
“哈哈……”孟宪大笑:“我也这么认为。”
无头骑士们坐下的骨马不安地踢踏着后蹄,骑士们手中的长刀泛着阴寒之气。
“大人是想拿我回阴司咯?我的阳寿未尽,按照阴司亡法您无权拿我。”
“你这么说不准确,如果要拿你,就是巡查司的缉魂队了。”
是的,蒋尧注意到了,这群无头骑士手中并没有锁魂链,他们的长刀很锋利。
“那这些是?”
“他们是阴律司的人。”孟宪懒得跟他打太极,索性交底了。擅自调动阴律司的骑士是重罪,但蒋尧要死了,死人是不会上诉的。
阴律司这些位骑士,是崔珏的私兵,上千年来无数阳间的人杰都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他们不是为了缉魂而来,他们的出现,只为杀戮!
“什么?是崔判?崔判想要我的命?”
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孟宪不想再节外生枝浪费时间了,索性一挥手,其身后,立刻就是万马奔腾,刀光剑影……
锋利的马刀每一次落在蒋尧身上,都会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但他身上并没有流血,流出的是他所剩无几的灵魂,和这连续数日在热泽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所杀之人得来的福运与阳寿。
在阳间,他算得上是个高手,甚至几次关东盗门派人追杀,都被他逃脱了。
但在阴司的面前,他就是一条案板上的弱鸡,任由宰割。
孟宪的靴子踏在他尸体的背脊上,脱下黑风衣,于半空中一抖,顷刻间,飘散的福运和阳寿又被他重新收入囊中,其中,也包裹蒋尧的。
随即,沙尘暴席卷了小巷,很快就吞没了孟大人和这支骨马骑士兵团。
黄泉路东南方那片无尽混沌中,有座传说中的钰蛟台。
钰蛟台上千年来一波接一波的戏子没有停过嗓儿,死了一波,再换一波。但唯独不变的是,端坐在上边听戏的那位红袍判官。
“学生见过恩师。”孟宪跪在钰蛟台下恭敬道。
崔判官闭着眼睛,随着戏子们嘴里哼唱的音律不时摇头上脑,好不惬意。
“办妥了?”
“是,都拿回来了。”
“别让人抓住把柄了。”
“学生知道,我没在姓秦的面前出手。但,但他想索要一魂,我并未应允。”
崔珏张开大手,孟宪的黑风衣中裹挟的一道魂魄立刻被他的大手掐在了掌中。
“卖个情给他吧。”
“喏。”孟宪低声应道。
他转身刚想走,又被崔珏叫住了。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貌似还挺香。”
“回恩师,这是姓秦的给学生做的面,他说叫泡面。”
崔珏:“泡面?改天给我弄一包尝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