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心也曾是个兴风作浪的,由他掀起的滔天洪水也不知冲毁了多少家园,淹死了多少人,但那时他只管兴风作浪便是,哪里留意过自己兴风作浪之后的满地狼藉?
因此,这个时候江月心满眼瞧见如此多的人一动不动宛若尸体,心中震惊可想而知。哪怕他只是水形,一时瞅见如此多的人仿佛待处理的畜生一样乱堆在一起,心里也颇不是个味。
江月心无声一叹。
那仆人李大将担子放下,拎起刚才在青色门里剩下的半桶水,往那些堆叠如山的身体上胡乱泼了过去。被凉水一激,那些被堆叠在一起的人竟有一些蠕动了起来,像是早晨刚刚睡醒,还有些犯迷糊的样子。
原来他们还活着。不知为何,江月心暗暗松了口气。
但那些人只是略微动了动,又回归了沉寂,仿佛又沉浸入了梦乡。
李大显然是见怪不怪,半桶水泼完,连看也没看,又拎起剩下的那整桶水,往人堆上泼去。可这次他只泼了一半,剩下半桶水依旧拎在手中,转身走向了墙边。
江月心这才注意到,墙边稍稍远离人堆的地方,单独倒卧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面貌清秀,也是和人堆里的那些人一样,呼吸缓慢而长,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李大将水桶放到了这女子身旁,轻手轻脚的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让她倚靠在墙上,自己则用手撩了水往女子脸上洒去。
看起来,这女子应该是李大认识的人了。
大约是李大始终不停地往她脸上洒水的缘故,这姑娘竟慢慢睁开了眼睛。李大登时一脸喜色,赶忙舀了半瓢水,递到了小姑娘的嘴边,道:“小姐,你喝喝水……”
小姑娘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李大,半晌才缓缓张开了嘴巴。李大急忙将那半瓢水给她灌了进去。小姑娘反应很是迟钝,似乎吞咽也要想一想,那半瓢水倒有一多半洒到了她身上胸前。
盛夏时分,人们穿的衣服都比较薄,这姑娘更是穿了一身轻纱似的裙衫,被水一淋,全都沾在了身上。
李大眼神贪婪地往下一溜,又急忙抬起了眼睛,竟有些心虚似的。
这个时候,那姑娘也似乎清醒了一些,轻声唤道:“李大……”
“是!小姐,是我李大!”李大顿时喜笑颜开,又舀了一瓢水,又递到了姑娘嘴边,“小姐,你刚吃了药,得多喝水啊!”
那姑娘明显没什么精神地摇了摇头,看起来并不太想喝水。
李大却很是执着,端着水瓢直劝:“小姐,不行啊,你得多喝水才能进到青门里头啊!进了青门,你才能……”
“进了青门……我才能和我爹团聚!”这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
李大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找你爹不重要,重要的是,进了青门,你才算过了这关,才离长生更进一步了啊!”
姑娘垂下了眼帘,似乎又要睡过去的样子:“我不要长生……我要我爹我娘……”
李大叹口气,那张讨人厌的脸上,竟出现了些心疼的表情。他执着的将那水瓢端到了那姑娘的嘴边:“这样的话,小姐你就更得多喝水啦……”
躲在角落里的江月心不明白,为何这李大一直叫人多喝水?而且,无论是青黄哪扇门后头,这些人们,仿佛都和“长生”有些脱不开的联系……而这些,又和树精有什么关系呢?江月心只觉得如坠五里雾中,一点儿摸不到头脑。
江月心正暗自琢磨着,却见那姑娘微微往前伸了头,就着李大的手,咕咚咕咚将那瓢水喝了个一滴不剩。她虽然喝光了水,但是瞅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喝到嘴里的不是水,而是比黄连还苦、比毒药还毒的什么毒液。
既然都是与“长生”有关,但为何这姑娘完全不似青色门后的那些人,似乎并不渴望着水呢?
江月心想不明白,但李大却是一脸的如释重负,好像那姑娘真的喝下了能治病的灵丹妙药。
那姑娘却在喝完水之后,脑袋一歪,像旁边的那一堆人山一样,沉沉地睡去了,如同死去了似的。
李大将那姑娘放倒在地,难为他五大三粗的,动作竟轻柔无比。安顿好了,李大直起身来,看着那姑娘喃喃道:“李胖子倒是生了个好姑娘……小兰,你等着我把你救出去……”说着,李大又挑了空水桶出了门。
看样子,这个李大似乎知道些什么?江月心决定就跟着他了。打定主意,水人以水珠之形,依旧跃进水桶之中,随着李大晃悠着走出了门,穿过走廊般的大厅,出了这宫殿般的屋子大门。
李大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吊儿郎当松松垮垮地晃着水桶,绕过水井,顺着一条正对着宫殿门口的小路,穿过里环和中环的房屋圈,一路走到了最外环,悠悠荡荡地进了其中一间小茅屋。
小茅屋里简陋至极,只有一张几乎要散架的小床,除此以外,连张桌子都没有,李大用来吃饭生活的瓶瓶罐罐和破烂衣服全都随便丢在墙根儿。
刚一进屋,李大手一甩,便将水桶扔在了地上,自己则歪倒在破床上,嘟嘟囔囔道:“什么事儿,连午觉都不叫人睡个安生……”
“为什么不能睡午觉?你这不是已经躺下了吗?”
李大闭着眼睛,顺嘴应道:“每隔一个时辰就得上一次水,别说午觉睡不安生,夜里也踏实不了……”
李大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可他忽然想起来,他这间小破屋,应该只有他自己在才对啊!
那么,答话的又是哪个呢?
李大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可他愣是不敢睁开眼睛瞧一瞧。
“上水是什么?就是给那些人水喝吗?为什么要每个时辰一次?”
李大不说话,那个声音却一直问个不停。然而听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李大又愈发的不敢开口。
也不敢睁眼。
更可怕的是,那个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听起来,几乎就站在他的床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