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心中所想的很多,然而他却很难让周围的人明白他的全部想法。
他想改变这个世界,想建造新的秩序——虽然最初他只是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但这一想法已经随着他在这个世界生存愈久而渐渐改变——但是改变世界谈何容易?
即便只看小小一个安苏,他也能从这个王国中看到积累了七百年的强大惯性——土地贵族的惯性,底层民众的惯性,社会制度的惯性,这个国家的一切都建立在旧有的秩序之上,这个秩序不改变,那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他确实建立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在极南境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了塞西尔领以及一套全新的社会秩序,但事实上他自己都知道这一切只是个起步而已——他可以制定新的律法,可以用魔导科技推进生产力,可以组建更先进的政务团队,施行更科学合理的领地管理,但这一切都只是“表层”工作罢了。
不论是管理领地的人,还是接受管理的人,他们在仅仅一年前都还是传统安苏体制中的一员,是传统土地贵族治下的小商人、落魄学者、普通平民,甚至农奴、奴隶,他们确实已经能够服从高文的命令,做到高文要求他们做的事情,但他们骨子里并未改变,领地上的新法律和新秩序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又一个贵族老爷的又一种规矩而已,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但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要人的思想还没有改变,那么一切改变就只能是暂时的,工业化所产生的红利也会因“人”的限制而被极大浪费,高文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才要在领地上强制推行教育,尤其是对未成年人的强制教育——他不仅仅下令在学校里开设了读书识字的文化课,其实也开设了关于王国结构、贵族与平民历史、社会资源分配规律以及合理性等方面的常识教育,这一切都是他在思想灌输上的努力。
领地上更新一批新机器很容易,但要给这个时代的人进行思想启蒙却很难,那些一无所有还饱受欺压的农奴和奴隶有时候甚至还会对此产生抗拒,他们已然认同并适应了自己的命运,甚至认同整个安苏的体制规矩,你若是告诉他们贵族老爷和奴隶流着同样的血,他们甚至会觉得你离经叛道,不可理喻,但这却并不是因为他们愚昧无知,而是这个时代将他们硬生生扭曲成了这般模样。
高文有时候也在想,想自己风风火火推行的新秩序、新法律、新思想是不是太过急进,但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魔潮不等人,提丰和安苏之间的战争也不会等着自己,越是了解这个世界如今的局势,他就越是感觉时间不够用,所以他不得不把一切进度都努力拉到最快——要不是有魔潮和战争这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又何须如此紧迫?
高文一时间陷入了恍惚和思索中,直到瑞贝卡的声音把他唤醒:“祖先大人,您在想什么呢?”
高文醒过神来,看着一脸好奇的瑞贝卡,又看看瑞贝卡身后带着思索神色的赫蒂,以及周围的几张可以信赖的面孔,他微微笑了起来:“瑞贝卡,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一句话么?贵族之所以在这七百年间不断堕落腐化,不是因为贵族本身的传承出了问题,而是因为他们有恃无恐。”
瑞贝卡想了想,点点头:“您是这么跟我说过……”
“保护子民,扞卫土地,维护荣耀,这些贵族准则本身没有错,但若是只依靠贵族们的自觉就想让他们遵守这些准则,那无异于异想天开,”高文摇着头,“很多贵族鼓吹血统高贵,鼓吹先天正义,甚至让学者们用各种各样的理论来证明贵族的血脉中天生就有着道德与正义的因子,所以贵族不需要额外的道德监控就能做到严守准则,但实际上这都是胡扯。”
这句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瑞贝卡和赫蒂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先祖,似乎不敢相信这么离经叛道的一句话竟然是从安苏开国第一代的大贵族口中说出来的,而坐在旁边椅子上的索尔德林则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带着笑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
“哪有什么天生高贵,高贵都是后人粉饰出来的,”高文继续说着,“开国之初那帮人的出身经历我还不知道?一帮学徒、铁匠、木匠的后代,怎么七百年后就成了天生高贵了?说白了就是没人打他们,一个个都膨胀的不像样子……”
七百年前的老祖宗说这些,谁也没法反驳,所以房间里的人只能认真听着,但现场还是有个人可以插嘴的,那就是同样历史悠久的索尔德林,这位精灵游侠带着笑意看着高文,等对方说完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那么,我的老友,如果有朝一日你把他们全都打了,那之后你又想建立怎样的新秩序呢?要知道,哪怕是当年刚铎传说中的上古圣贤之王,他所建立的王朝也有腐朽崩塌的一天,人类是一种寿命短暂又健忘多变的种族,你能保证你建立的新秩序永远如你所愿么?”
话说到这一步,几乎已经挑明了某些事情,房间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当然不能,”面对索尔德林的问题,高文的回答倒是简单直白,他开头两个词就把人吓了一跳,但紧接着他便笑道,“所以我建立的不是一城一国的秩序,也不是一朝一代的秩序,我建立的,是文明整体的秩序,是所有贵族都不再天生高贵,是所有统治者都不能肆无忌惮的秩序,到那一天,我不管王座上坐着的是皇帝,是国王,还是别的什么,他都必须时刻战战兢兢,必须永远小心谨慎,因为永远都有一股力量可以在他犯错之后把他从王座上拉下来。”
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很多东西不用解释的太明白。
房间中一时间落针可闻,琥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特认真地看着高文:“说实话,这之后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高文没有回答,只是随手按在琥珀的头顶,面带微笑。
“七百年前你就总是能带给人惊喜,七百年后也不差,”索尔德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位精灵游侠来到高文面前,突然单膝跪下,郑重其事地行了人类骑士面对主君时的礼,“就如我出发前承诺的——索尔德林?霜叶,愿重归你麾下。”
高文也郑重其事地回礼,并将这位老朋友(至少是他这副身体的老朋友,继承来的记忆中的老朋友)扶起:“欢迎之至。不过现在你还是需要先休息,把伤养好再说。”
皮特曼在一旁笑了起来:“领主,你就放心吧,有我的药膏和治疗法术,他用不了几天就能彻底恢复健康。”
高文深深地看了这位老德鲁伊一眼,他可以肯定,这是对方第一次用如此正式的语气说出“领主”这个词。
他点点头:“那么伤员就交给你了。”
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很快,书房中就只剩下了高文和琥珀两人。
“刚才不还嘀咕着我要杀你灭口么?怎么这时候还死皮赖脸留下来了?”高文带着笑意看着留在书房中的半精灵小姐,故意逗弄她道。
琥珀第一次没有响应高文的逗弄,她只是一脸认真地看着对方,良久才打破沉默:“我在思考,你这家伙说大话的时候有几分是认真的。”
“全都是认真的,”高文一脸坦然地说道,但紧接着就点点头,“不过这时候冷却下来仔细想想,你说我这是大话也没什么不对的——毕竟现在塞西尔领也只不过是刚刚站稳脚跟而已,此刻就敢筹划王国局势确实是早了点。”
琥珀白了高文一眼:“这么谦虚可不是你的性子——而且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塞西尔领确实是刚站稳脚跟,但你布出去的那些暗线和棋子……可不只是在塞西尔领啊。”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双手抱胸地看着高文:“直到今天,我终于知道你很多奇奇怪怪的行为到底是为什么了,你啊……果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安安稳稳地当一个开拓贵族。”
“其实我还真打算安安稳稳搞建设的,”高文摊开手,“如果可以的话,我并不打算掺和当代的安苏贵族体系,但话又说回来……他们人傻钱多,我又何乐不为呢?”
“我信你的才有鬼哦!”
高文:“……”
同一时间,位于安苏和提丰边境附近的隐秘地宫中。
一处被藤蔓和根须覆盖的偏殿内,一株变异的植物突然隆起,伴随着植物顶端形似花苞的结构迅速膨胀、成熟、开裂,一个身披神官长袍、留着墨绿色长发的女性从裂开的荚胞中走了出来。
贝尔提拉的脸色阴沉而又苍白,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和胳膊,确认所有伤势已经痊愈,这才迈开脚步,拖着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根须和藤蔓走向似乎早已等候在偏殿门口的黑袍身影。
“希顿教长,”贝尔提拉看着眼前的黑袍人,语气颇为冷淡,“没想到你刚刚从血肉之渊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来迎接我,这可真是让人意外。”
“几乎从不犯错的贝尔提拉教长会有如此狼狈的一面,这才更让人意外,”面容沉稳刚毅,身形消瘦的希顿教长板着脸说道,“不过我不是来迎接你的,我只是来告诉你,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大教长苏醒了,他让你一回来就立刻去见他。”
“大教长苏醒了?”贝尔提拉眉头微皱,紧接着便冷淡地点点头,“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