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过旷野,掀起了大片的沙石落叶,也掀起了覆盖在重型卡车上的厚实苫布一角,一名押车员上前拉住有些松动的绳索,用力把掀起来的苫布绑回到卡车的侧帮上,同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晴朗辽阔的天空。
天空澄澈如洗,除了一些稀疏的云朵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
“奇怪的风……”押车员咕哝起来,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莫名其妙的心悸困惑不解。
远方传来了运输队长洪亮的嗓门:“三号车!”
押车员晃了晃脑袋,把一些关于冬日精怪和平原怪谈的故事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用同样的高声回应:“三号车就绪!头儿!”
“四号车!”“四号车就绪!”“五号车……”
负责驾驶车辆的机工士们钻进车头高高的驾驶位,跟车员和副驾驶也次第登车,动力脊充能的嗡鸣声带来了令人安心的感觉,车队指挥官的声音则从外面传来:“都检查好你们的车辆状态,这段路程可不短,圣灵平原天寒地冻!
“戈尔贡河的航运已经停了,咱们就是这个冬天里唯一一道运输线——
“出发!平原上的同胞们还在等着这些粮食和药品!”
魔能引擎发出低沉的鸣响,齿轮和杠杆在机械的动力下旋转摩擦,一辆辆沉重的大型魔导车渐渐加速,在冬日辽阔的旷野上,人造的钢铁巨兽发出咆哮,满载着圣灵平原重建区急需的物资,在一片苍茫的大地上涂抹出黑色的轨迹,轨迹遥遥指向北方……
平原地区,戈尔贡河,枯水期如期到来,河道水位的下降让大型船只的通航变得艰难而危险,随着河道各段的管理人发出示警,戈尔贡河上繁忙了大半年的航运终于渐渐止息。
在往日,这意味着所有在河上讨生活的人都要和平原上的农夫一样进入“蛰伏”,除了少数胆大包天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会乖乖地回到河边的棚屋里,依偎着家人,燃起暖和的炉火,依靠储备下来的食物,静静等待冬天的结束,普通的水手如此,拥有航船的船老大同样如此。
但今年的局势和往年略有不同。
一支被称作“联合重建团”的队伍从磐石要塞那边来到了平原地区,这支队伍在化为焦土的东圣灵平原建起了大大小小的营寨,开始了热火朝天的重建工作,他们喊着“从豺狼和冬天手中夺回土地”的口号,带着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热情,正试图重新让这片土地焕发生机。
原本无事可做的冬天,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船工杜林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跳下木筏,等候在岸边的工人们随即上前,配合娴熟地用钩子和绳索将木筏拖住,拽向岸边,又有更多人涌上来,将捆住木筏的绳子解开,将组成木筏的原木拖到岸上,准备送往不远处的营地。
白水河已经封航,但河道并非彻底冰封,虽然大船已经无法出航,但小型的木筏和航船还是可以在变浅的水面上航行的,杜林作为在戈尔贡河上讨生活的本地人,接受了联合重建团的雇佣,他的任务是帮忙把上游砍伐下来的木头运到下游的营地区——用的就是祖传的扎筏子手艺,以及常年在这些礁石之间讨口饭吃所锤炼出来的胆量和经验。
这个在戈尔贡河上漂了半辈子的男人伸长脖子,看着那些穿着灰蓝色冬装的人在浅滩和岸边高地之间忙碌,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天,在这并不适合劳作的日子里忙碌。
他有些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因为这种事过去从未发生过。
他也不打算太过掺和这些人的事情,因为他是个老实本分的“河民”,而那些从磐石要塞出来的人带着皇室的旗帜,还有军队护送。
但他仍然会伸长脖子,用很长时间去打量那些似乎不怕冷的南方人,以及混杂在南方人中的、据说是原本就住在圣灵平原东部地区的本地人。
据说那些本地人在之前打仗的时候侥幸逃了出去,一直躲在南边的城市和镇子里,现在他们和南方人一起回来了,打算重建家园。
杜林并没有从那些“本地人”中看到自己认识的面孔——那些人多半已经死了吧。
杜林看着浅滩和河岸上的人,因为他有些羡慕那些人厚实的冬装,以及他们在河岸上生火做饭时飘过来的香气——那些冬装上没有补丁,显然都是新衣服,而他们做饭的时候则偶尔会飘来肉香——他们每周都是有肉吃的。
在这个冬天,杜林的日子其实已经比往年好过了很多——原本他是打算度过一个难熬的冬天的,因为那场可怕的战争,因为那些可怕的怪物,东岸的良田毁了,村子和镇子也毁了,贵族老爷们死的死,跑的跑,商人也四散逃亡,依靠替贵族和商人们运货维生的“河民”们都断了一半的生活来源,大家都认为接下来的日子会格外难熬,但没想到的是,那些南方人带着他们轰隆作响的机器回到了这片被他们烧毁的土地上。
联合重建团为戈尔贡河上那些准备苦熬冬天的河工、水手和船长们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工作机会,或者说,活命的机会。
杜林很感谢这些外来者的慷慨,并且相当乐意用自己的手艺和经验为全家人换取过冬的口粮,但……他仍然有些羡慕那些崭新整洁的冬装,以及河岸边那些大锅里炖的肉。
一个穿着灰蓝色棉袍的高瘦男人从旁边走过,在杜林面前停了下来:“公民——今天的份额完成了,你随时可以去营地那边领工钱。”
这是一名来自南境的“政务厅官员”,特殊的袖标以及衣服前胸的徽记显示着他的身份。
杜林从走神中惊醒,赶紧在这位“大人物”面前低下头:“好的,先生,我很快就去……”
戴着袖标的政务厅官员笑了起来:“说实话,你真的不考虑报名?我们北边更缺人,那里在招募有经验的河工,你如果加入重建团,就可以去北边的营地帮忙了。”
杜林立刻露出谦卑的笑容:“我……还是算了,家里有老婆孩子……小女儿才三岁多……”
“其实你可以带着家人过去……但没关系,一切全凭自愿,等你什么时候想报名了,随时来找我就行。”
杜林忙不迭地点头:“是,先生,非常感谢。”
在见到政务厅官员的时候,要称呼对方为先生女士,而非大人或老爷,这是杜林和这些自称为“联合重建团基层官员”的人打了许多次交道之后学会的守则,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更尊贵的称呼,但既然对方如此要求,他便尽心尽力地服从着。
“不客气,”年轻的政务厅官员摆了摆手,“天色不早了,领了工钱就回去吧——路上小心,公民。”
“是,先生。”
杜林和他的两个儿子转头快步走开了,高高瘦瘦的政务厅官员看着三个人离开,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穿着黑色冬装的年轻人从附近走过,在这位政务厅官员身后停了下来,随口说道:“其实你不用叫他们公民——他们一来也听不懂,二来这一地区的居民名册还没整编完呢,‘公民’这个词离他们还有些距离。”
“我喜欢‘公民’这个词,喜欢说也喜欢听,”政务厅官员说道,并看了穿着黑色冬装的年轻人一眼,“诺里斯部长还在外面么?”
“是的,他在检查北边的土质。”
“……我们没能在上冻之前开出足够的耕地,一切只能到来年春天弥补,所有人都有紧迫感,但诺里斯部长的身体毕竟已经不再健康了,”年轻的政务厅官员叹了口气,“如果今年冬天的雪能推迟一周就好了……”
“是啊……”黑色冬装的年轻人皱了皱眉,用略有些担忧的视线望向营地北边。
塞西尔帝国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营地的临时木墙上用醒目的颜料涂抹着巨大的字母——“从豺狼和冬天手中夺回土地”,工匠和民夫们正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他们在加固营地的防风墙和木屋,以及为即将到来的新物资准备出一座仓库,士兵在营地周围警惕地巡逻,防范着这片荒野上饥饿的野兽以及可能存在的、侥幸逃过了净化扫荡的晶簇怪物,农业部长诺里斯则和他的助手们站在北部大门附近的高地上,凝望着已经上冻的大片土地。
冬天,降雪,上冻。
人类用血肉之躯在这片焦土上跋涉,重建,开垦,然而大自然的伟力并不会因为人类的勇敢与勤劳而有丝毫仁慈,它比机器更冷酷地运转着,按照规律降下雨雪,按照规律冻结土地,既不延迟,也不宽宥。
“这个区域开垦出来的土地不到计划的三成……圣灵平原的冬季比南境要长半个月,半数以上的预备田肯定会错过明年开春的春耕,”诺里斯低沉地说道,“我们在耗费西部好不容易筹集过来的粮食……”
“但至少几个营地都站住脚了,临时道路已经修通,部长,”一名助手忍不住说道,“只要这些营地在冬天站住脚,我们明年春天一解冻就能立刻开荒,最多只会错过一季粮食……”
诺里斯叹了口气:“凡事只能尽量朝好的方向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气流在他的气管流窜,撕扯着早年间伤寒陈疾损坏的肺,他感觉寒冷的空气仿佛灌进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点点消融着这具躯体中所剩不多的气力,但在剧烈的咳嗽引发失衡之前,两双年轻人的手从旁边及时伸出,搀住了摇摇欲坠的农业部长。
“部长,”一名年轻官员紧张地叫道,“您没事吧?”
“我还好,”诺里斯终于缓了过来,他伸手探进怀里,摸出一个金属制的小药剂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略显苦涩的药水,温暖的感觉在体内扩散开来,让他的话语中也多了一丝气力,“唉,毕竟岁数大了,圣灵平原的冷风对我不太友好。”
皮特曼特制的回春药剂补充着诺里斯的体力,但他仍然能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稳步地走向衰退——炼金药剂和德鲁伊法术或许能让一个老人好受一些,但衰老所带来的深层损伤并不是人力能够扭转的。
他收好还剩下半瓶左右的药水,看着周围那些流露出担忧、紧张、关切神色的年轻面孔,忍不住笑了一下。
“回去吧。”
诺里斯甩开了搀扶着自己的两双手,转向营地的方向,迈开脚步,慢慢向前走去。
他走进营地,走向自己的营房。
那些致力于重建家园的人在道路两旁忙碌着。
来自南境的魔导技师们正在调试一座魔能方尖碑,充盈魔力的水晶装置正在寒风中慢慢旋转。
工匠们正在一处空地上丈量地基,为建设仓库做着准备。
几个民夫正在合力锯断一根巨大的木料,那个紧握锯子的男人依稀有些眼熟……他是个曾接受调查组帮助的难民,他曾经最宝贵的家当是一辆堆满破烂的小推车。
他的妻子正在不远处,用一根长柄勺搅动着一口大锅里的食物,用敞亮的嗓门招呼着男人们准备收工,准备开饭。
那辆“宝贵的”小推车竟然也在,它没有被丢弃,而是停在旁边的空地上,上面堆满了从仓库里拉出来的马铃薯和萝卜。
诺里斯回想起来,他记得自己当年也有这么一辆看起来差不多的推车——他推着它,一路从旧塞西尔到了黑暗山脉。
那辆推车在第一年的冬天就被当做柴火烧掉了,而那片紧挨着黑暗山脉的土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了不得的好地方。
诺里斯有些佝偻的腰背略微挺直了起来。
他的事还没做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