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十四岁的赫连玦站在云州关的城门外。
他仰起头,才能看得见那高高飘扬于城墙之上的旌旗。
一个力透纸背的极是张扬的“洛字”
终于到了这云州城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的『摸』着饿的咕咕叫的肚子,一脸黯然。
曾几何时,他拥有着大金国最高贵的血统,天之骄子。
却沦落于尘埃里,像一个乞丐一样,和那一群难民混迹在一起,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这源于一个阴谋的初始。
想到这里,他的心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父皇曾经说过,如果他能得到了云州布防图,那么大金国的天下,将会是他的。
那个金光闪闪,游龙雕镂金碧辉煌的殿堂阿,是他母亲一生的梦想。
草原上的女人总是这样野心勃勃,粗犷狠辣。
他抬起手来,看着这个昔年握缰绳挽长弓握金笔的手,如今已经布满了裂纹。
上面开始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和身份的勋章。
那些老茧和皲裂的伤口,已经深到了他皮肤下面,变成了淡淡的黄『色』。
终于,告别了白皙的稚嫩。
他知道,他的人生之路,重新开启了!
城门轰隆隆的打开了。
这些长年居于关外的流民,因金国草原十二部的开疆扩土,丢失了自己的牧场和田地。
彻底变成了流民。
而那高高的城墙之后,则是另一个国度。
守卫着这片疆土的男人,那个让大金国百万雄兵闻之『色』变的男人--洛云。
他此行的目的,蛰伏,等待。
像一只草原上的头狼一样,等着那个时机的出现。
黑灰『色』的城门缓缓打开了。
他看着那条逐渐扩大的缝隙,嘴角『露』出一丝不羁的微笑。
像夜花一样灿烂。
他和所有的难民一样,排着队,等候着每日的施粥。
或许是太久没有吃东西了。
人群里竟然出现了混『乱』。
那些因为饥荒而饿的眼底已经冒着绿光的人,早已失去了理智。
人群里夹杂着一些扎着总角的孩童,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已经饿的没有理智的人群,忽然间看见了白粥,看见了馒头,像疯子一样冲了过去。
而那些在饥荒时父母早已把生机留给了孩子的人,早已化成了路边一掊枯骨。
失去了父母的庇护那些孩子还能活多久呢。
“不要踩,不要踩了……”
有些孩子因为太饿,被拥挤的人流推倒在地上。
发生了踩踏。
赫连玦看着那几个到了腿间的孩,有几个瞬间被踩到在地上,鲜血蔓出。
他『摸』了『摸』肚子,狠狠的咬了咬牙,逆着人流回到了那几个孩子身边。
但人流的速度太快,那么多人,只有他自己逆流而下,那样大的冲力,让他都无法站稳。
还没有够到那孩子的手,就被远远的冲了回去。
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
有人立于马上高喝,“不要抢,每个人都有份,不要踩伤孩子!”
但相对于饥饿人群里的欢呼,那人的声音仿佛一滴水一样流进了大海,毫无任何作用。
赫连玦眼看着那地上的鲜血越来越多,再不将那孩子拉进来,怕是他就会命丧当场了。
他顾不得自己身份有无可能泄漏,闭目凝神,真气于掌心间流转,大喝一声,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流震开。
饥饿的人流,在顷刻之间被冲开了一个口子。
甚至很多人都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大力直冲面门,下意识的想躲开。
赫连玦冲了过去,一把将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拉了起来。
冲到了人群之外。
“你没事吧!”
他正处于变声之中,这才看清楚,这孩子并不是难民。
她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衣衫,头发稀疏,扎着总角,脸上灰扑扑的,却可以看出很白嫩,竟然是一个小姑娘。
或许是中原女子天生骨胳轻小,所以看上去像八九岁的样子。
“没事!”
赫连玦看着她清丽的长眉,如秋水一般清澈而坚毅的眼眸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最不敢面对的,便是这样孩子一般清澈的眼睛。
那会倒映着他的污浊,他的不堪,他的野心……
以及,他不愿让人触及的痛。
他别过脸,躲开那孩子的清澈的眼,看着她头上和身上流出来的血,撕下了那孩子的衣裙为她包扎。
那孩子一脸坚毅,即使伤的不轻,流了很多血依然没有哭。
这竟然让他生出几分好感来,原来中原女子也有像他们金国女儿一样的人。
他回去一定要告诉他的母妃。
不要再说中原都是弱女子这种话了。
瞧,他面前就是一个小英雄。
“好了!”
他熟练的包好了她的伤口。
听那女孩子淡淡的说了一声,“谢谢”
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欢呼声,他一回头,只见那布粥的人已开始撤掉摊位,那些盛放着白粥和馒头的筐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的肚子再次咕噜一声叫了出来。
赫连玦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还要再等三个时辰,才能等到下一次的布施。
一转头,见那孩子竟然不见了踪影。
他一脸惊慌的想着,这样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流民四散的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他急忙站起身来,想看看那孩子去了哪里。
却不知自己早已经轻弩之末,拼尽全力那一震,将他最后的体能消耗殆尽,他早已失去生机。
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鲜血顺着他的鼻子热乎乎的流了出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近的亲吻这片土地。
赫连玦平躺在地上,看着这一片青石板间,长出的荠菜花,看着蚂蚁在缝隙间爬来爬去。
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破烂不堪的脚,从自己眼前走过。
他知道,一旦倒下去,一旦在这种地方倒下去意味着什么。
他一路上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场景。
倒下去,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你身上的衣裳会被那些难民扒光,以抵御夜里来的寒冷。
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枯瘦如柴的躯体,任秃鹫啄食,野狗撕裂,连一片遮体的布都没有。
这世间的人阿……
他蜷缩着身体,觉得浑身越来越冷,却仍旧将自己的身体缩的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衣服。
他是天之骄子,如何能衣不遮体的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暴尸荒野!
如何能呢!
眼前越来越黑,眼皮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再也无力睁开眼,看这世间的蓝天,白云,看广阔的草原上,开满的苜蓿花,星星草,月月红……
“在这里!”
他听到了那个稚嫩却又坚毅的声音,一双蓝底绣花的小鞋出现在了他眼前。
……
再次睁开眼睛。
入眼是雪白的军帐,军帐两旁里点着两个硕大的火盆。
鼻息里再没有那种充斥着酸臭的味道,身边睡的再不是难以翻身的稻草。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下柔软的褥子。
想着自己在三个月前睡的还是最顶级的丝绸,忽然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小子哭什么?”
有人箭步如风,一把掀开了帘布,魁梧的身影将外面的光线挡住。
那人声音洪亮,身形高大,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人。
看到他背影的那一刻,赫连玦知道,自己赢了……
因为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云州的守将,这边城的王,让百万金兵谈之『色』变的将军,战神,洛云!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坚毅如刀刻的脸,那双浓眉深眸里,尽是无尽的坦『荡』与怜悯。
他十岁便跟着金国将领混迹于练武场,在他们大金,那些最厉害最牛『逼』的人物,都是长的凶神恶煞的。
他如何也没想到,大夏这样一个人物竟然长的如此和善。
他笑着,笑意直达眼底。
端起桌上那碗粥,递到了他的嘴边。
精致的白瓷碗上,轻描着几枝梅花。
曾经那些描金镶金缂丝的餐具在他手里尽碎,三个月的流离,粗瓷破碗已让他有所习惯。
现在,他捧着这普通的白瓷,竟然生出些许感慨来。
“多谢!”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洛云见他掉泪,拍拍他消瘦而嶙峋的肩膀,“强者不畏哭”
强者不畏哭……
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第一句,温暖如骨子里的话。
他所长成的环境,不允许他掉泪,不允许他有柔软的地方,不允许有死『穴』。
但今日,一个陌生人,递给濒临死亡的他一碗白粥,告诉他,强者不畏哭……
他再也无法忍受,想着这三个月来无尽的饥饿,流浪,朝不保夕,那些黑暗里伸出来的人『性』罪恶的手!
那些弱守强食,那些曝尸荒野,那些或年轻或苍老的生命,一文不值得被抛在了荒原之上。
他们不是死于战争,不是死于沙场,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死于真正的生存之战。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嚎啕哭。
许久之后,他发现洛云还在看着他。
他擦干眼泪一碗将那粥喝尽,“我要当兵!”
洛云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忽然笑了,“你可知我为什么救你?”
赫连玦道“因为我救了你的女儿!”
洛云显然一惊,因为当他赶到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昏『迷』。
“你知道她是我女儿?”
赫连玦抬起头,嘴上挂着不羁的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能看着比自己弱小的人受到欺负。”
“哦,那你是如何得知?”
“因为你救了我,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所以我猜测那孩子极有可能是你的女儿!”
洛云拍拍手,对他表示赞赏,“你说的不错,不过你说错了一句话,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不对,你既然与我女儿无缘,却能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救下她,说明这世间还是有无缘无故的善的”
赫连玦一时因为饥饿缺氧,大脑一时没有转过来,被他的话给绕晕了。
洛云见他懵了,笑的更加开怀。
“你因为不想看着比自己弱小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而放弃自己领粥的机会,救下她,这才是我救你的原因。”
赫连玦道“如果是因为这样,您大可不必如此,我救人,从还不求有什么回报,何况她还是个孩子!”
洛云点点头,“不像,我观你骨胳惊奇,有些底子,跟在我身边吧。”
赫连玦没想到他会如此痛快的将他留在身边。
诧异的说“你乃一城守将,身负十万军民的『性』命,难道你不应该查清楚我的底细吗?”
洛云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守了近二十年吗?”
“不知”
“因为这里的百姓信任我,手下的将领信任我,长安的陛下信任我,信任,才是一个统帅最该得到的东西。”
说罢洛云起身,将他那碗收起来。
“你身体还有些虚,饿的太久,不适合吃太多硬的东西,这几天先喝粥,等你能下床了,来找我!”
“我叫萧玦!”
“好,我记住了!”
大步离去。
……
他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懂得了什么叫信任。
他习的制衡术,修的是帝王谋,从来不懂得什么叫信任。
他的父皇,他的师傅,甚至他的母妃,都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但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一言醍醐灌顶。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一恍便是十年光阴。
他觉得自己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在云州军营里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有那个像凌霄花一样的女孩的存在。
那日春分,洛府高高的院墙之下,远过多看去,多了一层淡紫『色』的烟霞。
难得休沐。
赫连玦站在洛府门外,几日前与西疆流寇作战时,他受了箭伤,那些亡命之徒的流寇竟然在箭头上用了蛇毒。
还好军医及时给他止血,手臂才没有被废。
他被洛云勒令休息一月。
那天,他打开了洛府的门,站在紫藤花架下。
仲春温暖的风里,带着西府海棠的香气。
满院春『色』不及那少女明眸善睐。
她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秋千上,高高的『荡』起,快速的落下。
漫天飞舞的紫『色』花瓣,她回头一笑,歪着脑袋看着他。
他只觉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连呼吸都『乱』了。
“你就是我爹新收的义子?”
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答。
“是”
她笑了笑,那一瞬间,赫连玦感到这满院的春『色』都黯然了。
从些那朵盛开的凌霄花,于无声处自心底扎根,在那些无人踏足的心崖之上,肆意生长,葳蕤而开。
“你叫什么名字?”
“萧玦,你呢”
“我,呵,我叫洛书,厉害吧。”
她扬起头,阳光穿过她的发稍,转而照『射』出七彩的光晕。
眼底澄澈清明,仿若一汪绚丽的湖水。
他知道,这一生,再也走不出去那双眼睛。
他知道,在他开口说出他的假名字一刻,这一段注定生死无缘情,怕是没有结果。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即使知道我会输,即使知道有风险,哪怕粉身碎骨,我还是会认真。
他从来都是这样执着的人,从来!
……
命运往往很会捉弄人,它会给你一个希望,让你去拼尽全力想要去实现它。
然后再狠狠的打你一个巴掌,告诉你,这他妈的才叫现实。
自他受伤之后,洛云便让他回到了云州洛府里。
他有更多的机会认识那个叫洛书的女孩。
那个当年,他将她从难民群里救起来的孩子,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陪着她去大漠骑马,草原漫步,赏花赏草,赏夕阳,看关山朗月,大漠黄沙。
那一年,是他一生里最快乐的时光。
聪慧如他,如何能看不出来洛云的意思呢。
他这般纵容着自己和她的女儿相处,定然是有深意的。
想到这里,他常常在睡梦中笑醒。
他的女孩,是这世界是最好的,最优秀的,最聪慧的,最漂亮的。
他要将她带回燕京,给她最高规格的婚礼,他要君临天下,让她做他唯一的妻。
赫连玦那些消失多年的野心,在这种悠闲而又幸福的环境中再次成长了回来。
或许那些铭刻于骨子里的东西,从未有消失过的时候吧。
否则,这十年军营磨砺如何能抵消那些夜以继日也想要得到的权利呢。
那日风和日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他与洛书骑马并肩于关山草原之上。
他问,“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言下之意,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赫连玦虽是草原男儿,却自幼受中原教育,生『性』耿直,却又腼腆。
对于这种事情,他一出口,脸就微微的红了。
洛书随手拔下一根草,衔在嘴里,看着那如血的残阳,自草尖上升起。
缓缓抬起手来,指着那片无尽的荒野。
“我想有一日,能在一条河边盖三间草屋,草屋上挂着一串风铃,门前种几颗杏花树,扩几块地,修两座花园,养几头牛羊,开几亩荒田,选一地终老,择一人白头!”
说完,她回头,对着赫连玦笑了笑,清澈而又坚毅的眼眸透着一种期许。
那是里有他不曾见过的光辉。
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野心,他的君临天下,竟然全数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他低头,忽然笑了笑。
洛书疑问的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赫连玦道“你乃是边境忠毅候独女,如何能嫁给一个普通人,这种生活,你怕是连想都要不想的,你父亲第一个不同意。”
她饶有兴致的点点头,倒是一点也不沮丧。
她将那草根一吐,抚『摸』着马的鬃『毛』,“我早就知道这是个幻想,也从没有打算让它实现过,但人活着,总要有个理想才对阿。”
“从帝王制衡的角度来讲,你极有可能嫁到长安去……”
他眼睛看着远方,余光却注意着她的表情。
她一笑,“我不愿意嫁到长安,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宁愿嫁给这云州边疆的一个普通将领,一辈子守在我父母身边。”
赫连玦的心忽然就飘起来了。
她说,她不去长安城。
她说,她宁愿嫁给这云州边疆的将领。
而如今云州洛家军里,适龄的将领,似乎只有他一人还未婚配。
她是不是在说他呢。
赫连玦偏了偏头,嘴角漾起一抹笑意。
那如刀刻般俊朗而深邃的容颜,散发着致命的魅『惑』。
赫连玦以没有接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是已经忘却了自己还有一层身份。
十年军营历练,已经让他彻底磨砺的更像一个将军。
他习惯了那些坦『荡』的眼神,信任的背影,习惯了军令如山的服从,他几乎把那个如父如友的洛云当成了亲人。
当他看到那一封密函时,那一封用他懂得语言写下的那封信时,他知道,自己的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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